“你想到哪儿去了”
杜若一瞬间明白过来, 笑得岔气,拿卷轴拍了她两下,伏在她肩头唉哟好几句才缓过来, 指着水芝笑骂。
“好个没皮没脸的姑娘家,平日装得多么贞静, 其实满脑子想的什么”
水芝听了, 知道弄错,忙咬着下唇把那张纸接过来徐徐展开,喃喃道,“分明是良娣故意打趣我。”
“你还说你看看清楚”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抄了几首长诗、绝句。
杜若道,“这便是今日与你相亲之人近年所作的诗歌,你且读读,也当与他神交一回。”
水芝顿感窘迫, 脸上越发红了。
“这良娣知道,我肚子里统共就那么一百多个字,诗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们哪。”
杜若颔首。
“也是,你且听我念两遍, 知道意思就罢了。”
她看看, 照着纸上念。
“素洛春光潋滟平,凌波罗袜势轻轻,君山一点凝烟尽, 日照珠翠半分明你觉得如何作诗之人是何心境,怎样性情”
水芝臻首轻垂, 低低跟着重复了头两句,忧心忡忡道,“又是春光, 又是日照的,我瞧他是个伤春悲秋的人。”
“还有呢”
“再有,”
水芝想了想。
“上回良娣给我讲洛神赋,有凌波、罗袜两句,极言洛神风姿绰约,可是终究人神殊途,不得相顾他不大快活。”
杜若看了眼她,再看眼外头路途将尽,便大而化之地总结。
“诗文辞赋,音乐舞蹈,都是人托辞借故,假以言情的道具。他徒发空论,倘若你听不懂也不用心虚,你只要记得他是个伤了心的空壳人便够了。”
水芝半懂不懂,忽听外头钟鸣鼓响,原来已行至曲江池码头前。杜若看见子佩等在路旁迎候,忙命停车,铃兰从后头油壁车上赶来搀扶。
车门才开,水芝便听见一个人在外头大笑。
“良娣今日巡幸地方,排场大的没边儿了,早一个时辰就有人来踏看检视。什么土地呀城隍啊,这会子都在咱们头顶上的云端里隐着瞧热闹呢。”
小圆等正要下车,众嬷嬷媳妇把画轮车与羽盖车围得风雨不透,忽听见这声儿都仰头去看,当下无不暗暗惊讶。
原来是个极标致又洒脱的姑娘家站在路边,眼风儿飞的比戏台子上顶伶俐的旦角儿还肆无忌惮,穿一身窄袖立领斜襟的深绿胡服,把身段勾勒的峰谷分明。
水芝一向自诩容貌出众,较之杜若尚可一决高下,比外头人更是不在话下,乍然间见了这等人物,顿生井底之蛙的慨叹。
卿卿见了她却亲热,尖叫道,“二姨我在这儿”
她人小个子矮,站在小圆、红药身边低了一大截下去,再被五大三粗的嬷嬷一包围,简直看不见了,只能边叫边往上窜蹬着冒头,使劲儿挥手。
水芝不由得纳罕。
杜家姐妹两个,杜若便是杜二娘,这又来个行二的,却是谁呢
杜若已挽起她的手走过去。
诸人凑在一起,彼此胡乱叠手纳福,姐姐妹妹乱叫,轮到那姑娘时,杜若指着她道,“这是我娘家的二堂妹,闺名唤作星河。我们家是小排行,我是杜二娘,她也是杜二娘,所以卿卿叫她二姨。”
水芝忙捏着帕子蹲个福,怯怯出声。
“啊,原来是小杜二娘,我当叫声妹妹吧”
星河大包大揽地一挥手。
“用不着我都二十了,瞧你还没挽发髻,定是比我小,叫姐姐”
闺中女郎这等爽朗做派见所未见,水芝愕然。
杜若拉着她道,“叫姐姐,或是叫二娘都成,没要紧的。别站在街上说话了,咱们先进去。”
当下她一马当先走在前头。
卿卿黏在星河身边,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什么。小圆与红药见过子佩,客客气气唤了声四姨,手牵手跟上。子佩便拉着婉华断后。
待众人鱼贯走进那阴沉沉,阳光不及的船肚子里时,杜若便让水芝走在前头,贴墙瞧几个孩子的反应。
只见卿卿光顾着说话,压根儿没注意周遭。
船舱漆黑恐怖,红药吓得拿手摁住心口迈不开腿。
小圆在后头推她,“这么些人呢,你怕什么良娣时常来游船,定是安稳至极的,不然阿耶早不让她来了。”
道路狭窄,丫头婆子都被压在后头,红药恐耽搁别人,只得勉强往前走,终于通过那盘旋的楼梯登上甲板,才大大呼出口气。
卿卿已从船舷探头出去,大惊小怪地鬼叫。
“呀这么高二姐快来瞧这比仁山殿高多了。”
她越这么嚷,红药越害怕,缩着肩膀裹足不前。
小圆牵着她手道,“走,咱们就看一眼,实在怕就回来。”
卿卿已经利落地跑回来,与小圆一左一右扯住红药,指着舱房道,“对,二姐,就看一眼,倘若你不喜欢,咱们就进屋里抹骨牌,好不好”
被卿卿这么一搅和,诸人无不灼灼瞧着红药,羞得她面红欲滴,越发羞涩。水芝很知道这种被迫为人瞩目的尴尬感受,走上前拍卿卿的肩膀。
“你二姐体弱,身子又轻,风一吹就倒了,十九姨陪你瞧景致,让她歇歇。”
“哦”卿卿终于松开手。
小圆和红药不约而同给了水芝一个感激的笑脸。
水芝看了羡慕,暗暗感慨,人家也不是一个妈生的,怎么情分就这样好
杜若便叫凤仙与龙胆看着孩子们,嘱咐切切不可靠近船舷,玩一会子就进屋来喝茶,再转头招手叫水芝过来。
“今日风大,小孩子身上燥,叫她们玩儿吧,咱们进屋里坐着。”
于是诸人都进舱房,只见靠墙两张长榻,铺了绿绫弹墨的铺盖,榻头各配了高低几,摆着炉瓶三事等,插的花也清雅,是铁筷子和水仙。
临窗另置了张黑漆嵌螺钿大八仙桌,居中一个硕大的冰雕飞仙。
那仙子发髻高耸,昂头振袖,脚踏祥云,衣带飘飘,半透明的晶莹身躯汩汩散发冷烟,叫人一看就透心凉。
再看沿桌边,摆的一圈几十个越窑白瓷的小碟子,各个只有茶碟大小,盈盈不及手掌,里头装满了山南海北、或干或鲜、或水或陆的下酒菜肴。又有一只藤编的果篮,装满桃、李、杏、梨、甜瓜、柑橘等。再有两个粉白大瓷盘,装刨好的石榴和剪成小串的葡萄,樱桃。再有十来样或瓶装或罐装的美酒,和许多个杯子散放成堆,任君自取。
再看窗外,晴空万里,碧波千顷,水光潋滟,道不尽的无边风光。
杜若指着子佩笑。
“你家大师傅手艺益发精进了,照他这进度,过几年这仙子就能做胡旋舞,嘴里能叼玫瑰花了。”
子佩豪爽阔气的笑一笑,手抚在肚子上摩挲。
“你这个主意好,家去我就叫他试试。”
卓林裴五家的买卖,有一桩是给人包办婚丧酒席。
意即一场宴席,从桌椅陈设、碗碟杯盘,到酒水菜蔬,牛羊鱼虾,皆由卓林筹办,菜肴饭食亦由卓林制作,就连下请帖、安排座次、呼叫唱礼、巧言劝酒等等都统统包下。至于花样冰雕则是附加业务,因时新有趣儿,打出了招牌,有些王孙贵胄即便自家数百奴仆,有地有田有大厨房,也会请卓林来操办,就为了瞧瞧新款冰雕。
所以婉华听了便搭话问。
“这个飞仙,卓林能订吗还是特供杜良娣待客”
子佩笑嘻嘻一摆手。
“原本只给她。不过只要客人肯出钱帛,多卖几尊又何妨反正天气热,化冰成水,都是一眨眼的事儿。”
杜若指着她笑骂,“奸商何其奸也。”
众人听了都笑。
杜若便道,“都是自家姐妹,方才在外头已经七嘴八舌胡叫一气,这时候还分什么尊卑大小各自捡喜欢的位置坐罢”
说完便看星河。
“你领头”
星河当仁不让,立马捡了紧挨着窗子适宜看景的最好位置,跨腿一坐,雄赳赳两手拍着桌子。
“来呀相请不如偶遇,今日不醉不归”
杜若没好气儿。
杜有涯全家归化多年,人人入乡都能随俗,就连仆固娘子的官话都说的字正腔圆,三节八礼打点杜陵亲眷,从来没出过岔子,唯独这个星河,愣是没改掉半分胡女性子。
“我本来没请你,就是怕你胡闹,你还巴巴儿的贴过来,当心吓坏人家”
星河嬉皮笑脸。
“咦没有我,你们光安席就要安半日呢,从早到晚说不上几句亲热话,二堂姐还不谢我”
婉华便拉杜若。
“我也不想带她来,可你知道,女大不中留,她天天儿在家念叨没有郎君,念得我头都疼了今日你说要韦家姑娘,还有裴家大娘子都要来,我便想,兴许两位人面儿广,能替她寻摸个郎君,这才带她出来丢人现眼”
水芝听到这里,一根心弦陡然提起来。
星河这么美,不管什么亲事,最后不都相到她手上去了况且她是姓杜的,杜良娣自然乐见其成。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吃饭啊要没整出这么多人物,这一章我可以扯出三章,啊,我爱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