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纷纷落座, 还空下三个位置,杜若便叫铃兰。
“你们也坐。”
婉华和星河出入向来不带婢女,子佩的丫头不贴心, 早叫嬷嬷们带到舱房歇息。铃兰和银筝互相看看,依言贴着大靠椅的边儿坐了, 于是拢共占满七把椅子。
杜若用手帕垫着捡了个三棱刻花的水晶杯, 倒了半杯葡萄酒,添上冰块尝了口,果然味淡。
那头星河已拉着子佩划拳,嘴里嚷,“好热天,偏往水上消遣,大日头晒着哪及家里舒服或是再晚些, 傍晚出来也罢了。”
杜若骂她。
“只有你是没儿女绊腿的,白天黑夜顾着玩耍,我们都有郎君儿子要管,哪及你潇洒”
婉华在果篮里捡了个桃子出来,看水芝拘谨地两手扣在胸前, 眨着眼左右看, 便与她笑。
“韦家妹妹不用拘束,你瞧我们俩,阿耶的位份入不得贵人眼, 不过既然大家坐在一处吃酒,不如大大方方。越性说与你, 我郎君死了三年,独自拖着孩儿,是个寡妇呢。我不怕人家说我不正经。”
婉华的胡女血统极其显眼, 满头火红秀发,好比一头眯着眼的火狐,色泽又正又亮,艳到戴黄金首饰无法直视的地步,只能戴白银珍珠的梳子和发簪,更兼身段丰美,举止佻浪,眼眉描画的漆黑油亮,忽闪闪能诱人犯罪。
水芝久困深闺,几时见识过这般风情尤物,怔怔的便呆住了。
星河眼尖,住了拳指着她抚掌大笑。
“还没喝酒呢,韦家妹妹脸上就起胭脂了来来来,再灌她几杯瞧瞧,能出个什么颜色”
说着撸起袖子倒了盏梨花白强往她手里塞。
水芝推让不得,羞得握住脸不能说话。
银筝忙起身走来挡在身前道,“我们十九娘不善玩笑,这盏奴婢替她喝。”
星河大觉没趣儿,把嘴一撇,撒手道,“那我陪你吧。”便另倒了盏,仰脖一饮而尽。
水芝越发窘迫。
杜若便道,“你别理她,疯话浑话一套套的,又爱穿儿郎衣装,又尽爱去些不着调的地方。去岁才闹笑话儿呢,闲着没事往勾栏英雄救美,与那起子流氓拼酒,赢倒是赢了,还赢两块绣帕子回来。”
子佩侧头过来问,“嗯叫人看上了,那怎么办呢”
婉华道,“能怎么办我反正没多的银子替她救风尘,她就老老实实蹲在家里避风头呗。过后那位小娘子死了心,留首长诗给杜九郎,就嫁别人去了。”
众人听了轰然一笑。
水芝听得心里痒痒,心道一般是闺秀,人家怎么过得这样潇洒
她不由自主往星河脸上多看了几眼,只见她妆容确与时下流行的不同,面靥、花钿、斜红一概不用,眉毛描的又长又细又拱,单眼皮,凤眼斜飞,眼神流利捉狭,若是扮成儿郎模样,果然就是潇洒肆意的样儿。
诸人只顾着笑闹吃喝,都没留意那船缓缓而行,已至曲江池心,独铃兰心里有数,时不时瞥眼窗外。
众人正在胡言调笑,忽见人砰地一声推门而入,气喘吁吁站成一排。
水芝抬眼看。
三个孩子身上都做玉色与桃红的搭配,青春娇嫩,胸前挂着一模一样的绞丝金锁,垂着琉璃珠子的挂坠儿,好比三个成套瓷娃娃。
小圆与红药差不多身高,肩并肩站着,小圆神采飞扬,红药却垂眸安静。
旁边卿卿只到姐姐半截身高,神情最是伶俐可爱,见了杜若便扭手扭脚挨过来,把汗津津的头滚在杜若裙子上,嘴里还念。
“二姨,教我抹骨牌四姨,我会打算盘了,你考考我呀”
水芝夹在韦家十来个姐妹堆儿里磕磕碰碰长大,从没穿过一式一样的衣裳,亦不知姐妹成行,照旁人看来多么别致趣味,今日冷眼看,才发觉温馨极了。
杜若摸卿卿背上汗湿,吩咐龙胆,“陪她们换衣裳,别湿透了见风着凉。”
三人又一窝蜂的走了。
这时婉华忽然发觉,惊叫起来。
“诶这船竟动了你们瞧”
水芝和星河不约而同走到窗前去看。
只见方才登船那码头已退到远处,只剩下拇指大小,宝船泊在水域正中,卓林的店招迎风飘扬,威风凛凛,举目望去,视野之内别无大船,只有十来尾小舟近在咫尺,互相能看到船上人影。
杜若道,“乘小舟的必非亲贵,诸位姐妹可以不用避讳,自在甲板上玩耍,只别互相高呼名姓就是了。”
星河巴不得一声儿,三步并作两步蹿出舱房。
子佩愣愣问杜若,“你这堂妹身上莫不是有些功夫眼错不见就没影儿了,竟不像用脚走,是飞出去的罢。”
婉华笑着解释。
“我们在军中长大,确是学过拳脚,上树掏个鸟窝儿什么的,难不倒她。”
子佩喃喃,“从前我像卿卿这么大时候,见祖父日夜练功,也能上房顶,能翻院墙,那时候他问我学不学,我不肯。原来有这样用处。”
“你们杨家可是八柱国之一,叫你说成什么了还上房翻墙,毛贼吗”
杜若唾她,自起身往外走,诸人便都跟上。
水芝自在了些,主动挽婉华的胳膊,婉华就手接过她的团扇扇风。
“往后杜良娣出门,你都跟着,大家熟惯了就能玩笑。你们高门贵女样样都好,就一样不好,凡事思虑太重。其实想那么多干什么高兴是一辈子,不高兴也是一辈子,那不如高兴的过。”
水芝垂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姐姐不知道我的苦处。”
婉华道,“再苦,人人敬你头上这个金光灿烂的韦字,你怎么都是太子妃的亲妹子。你瞧我那个妹妹,她只能指望我。可我郎君死了,郎君的靠山也死了,一家子坐吃山空,饿么,眼下倒还饿不着,十年二十年后就不一定了。”
水芝恍惚知道开元的几位丞相年纪差不多,最早拜相的裴耀卿和最晚拜相的牛仙客皆已去世,只剩下李林甫和杨慎矜。
她拿不准婉华说的靠山是哪位,但听到如此凶险,不由得替她担忧起来。
“那姐姐预备怎么办”
婉华笑嘻嘻把脸一扬,“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琢磨。”
两人说着已走到船头。
漫无边际的辽阔水域上,赤红莲花接天连水,犹如一把熊熊火焰直烧上天去,令人心旷神怡。
盛夏炎炎,曲江池上多得是富贵人家游船。
通常画舫都是单层,偶有双层,顶多披挂些纱幔,请些歌姬、舞姬助兴也就罢了。子佩安排的这艘宝船却是庞然巨物,足足有四层,甲板距离水面七八丈高,望之即令人头晕目眩。
有它衬托,旁的画舫都成了玩具,更有几叶扁舟细长狭小,仿佛坐不得人。
桅杆上一面丈把宽的旗帜刷地展开,上头大字写的卓林,底下斗大的小字注解是公主家用,日日不缀。
水芝忍俊不禁,指着旗帜回头道,“杨家姐姐起的名号真有趣儿。”
婉华正迎着风捋头发,抬眼瞧见水芝在风里笑靥如花,头发首饰全歪掉,嘴唇吹的发白,碧色披帛叫风吹得快离了身。
好比一枝李花把翠绿枝叶都抹了去,独留下纯白娇嫩的花瓣,与方才紧张畏缩的模样判若两人,美得叫人眼前一亮。
子佩回身问,“诶,你怎知这八个字是我提的”
水芝正要答话,忽听哗地一声。
原来那条披帛禁不得风吹,竟直通通脱身而去。
水芝赶忙探手去抓,却没够着,它呼啦啦抖开,向着水面斜飞,在风里一坠一飘,且不急着入水。
水芝低低叹声作罢,却听铃兰陡然尖叫。
“呀十九娘的披帛”
这声音尖利高亢直如裂帛,叫的在场诸人都是悚然一惊。
水芝便见一尾小舟上,一个原先抱膝坐着的男子站起身,仰头朝这边看过来。
吃惊之下,她忙用团扇遮脸转身背对。
刹那间看到他穿雨过天青色的竹纱衣,敞着怀,露出里头白绫窄袍,手里攥着把折扇,眉眼远远的却瞧不清楚。
“诶那位郎君搭把手”
铃兰大声叫嚷,水芝跺脚懊恼,低声向婉华抱怨。
“铃兰真真儿小家子气,飞就飞了,喊什么,万一人家真送回来,我是收不收呀”
那男子听到女郎尖叫,仰头瞧见一副又长又宽的碧色披帛软软飘来,像个大风筝般,倒打翻了他满腹错落心事。
他遂稳稳一笑,向艄公伸手,“老丈,借竹竿用用。”
那戴斗笠的艄公忙双手横举着递上。
他便撑竹竿去风里捞,披帛宽大又轻软,飞得极慢,果然被他挂住捞在手里。
他身后小厮忙道,“奴婢去送还那家小娘子。”
他摇摇头。
“不用,我自己去。”
铃兰瞧在眼里,探头出来大声道谢,“郎君好利落伸手郎君稍候,咱家的船这就停下”
水芝脸热,扭身就往舱房里避。
杜若旁观许久,再没想到她连这也要躲,急的倒嘶冷气,正在无法可想,忽见星河大踏步拦住水芝去路,咣地把她一推。
“人家捡了你的东西,你好歹当面谢一声你走了,叫铃兰替你给谢礼么”
水芝大感窘迫,讷讷道,“府里日常人情往来,打发小厮婆子都有定例,哪用我管”
“那是太子府,你姓韦”
水芝一怔,星河已推她到船舷边,风越发呼啸而来,星河指着底下。
“你瞧见没人家没打发小厮,亲自上来了。你是世家女,人家白身,你便搭臭架子给人看那我与你怎么往来我阿耶才八品,越发只配给你提鞋了”
“怎么会”
水芝心神大乱,哆嗦着抬脸,见星河脸上满是恶意,仗着身高在她耳边恐吓。
“你这么坏,不如推你下去喂鱼”
“什,什么”
水芝整个人都吓糊涂了,嘴角颤抖着恐惧喘息,踉跄后退却被摁住,冷不防被星河大力一推,竟当真从船头直接跌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杜二娘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