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
“十九娘”
“啊呀不好”
水芝撕心裂肺的惊恐尖叫和铃兰、星河的高喊同时拔地而起, 震慑的小舟上那男子耳膜都快脱落。
杜若心头一紧,抢步冲到跟探看。
危机之中,那男子的反应也着实快, 竟果断地调转方向,将竹竿顶在船头借力, 撑起他整个人平地起跳。
咻地一声
竟就跃向空中接住了水芝。
咣当
两人重重落在小舟上, 撞得它剧烈颠簸,水花四溅,加之宝船动力惊人,缓缓迫近,搅和得那处水域波涛汹涌,眼看撞向二人。
水芝脸色煞白,下意识埋头往陌生人怀里扎。
众人一颗心都吊在嗓子眼儿, 喊不出来,倒是婉华灵便,冲底下舱房大喊。
“停停停,都别动弹”
幸那艄公沉稳,扎开马步用另条竹竿牢牢撑在水中, 借取平衡之势。
宝船徐徐停下, 那小舟也渐渐稳住。
杜若松一口气,回身怒视星河,正要开口叱骂, 星河已笑嘻嘻凑近她。
“先别谢我,方才我就见铃兰鬼鬼祟祟, 原来是二堂姐有意给人牵红线。如何,我这一臂之力助得恰到好处,浑然天成吧二堂姐要骂人且再等等, 别浪费了口齿,待水芝醒了,当着她面儿再骂。”
杜若恨得柳眉倒竖,口不择言。
“杜星河太伶俐了不好老天也厌你多事”
“老天要肯腾出手收拾我,今日便是吹我落水当只鸭子。”
星河浑不在意,拍拍手,潇洒地冲跑出来看热闹的卿卿小圆几个挥衣袖。
“孩儿们咱们吃酒去也”
杜若怄得几欲喷火,子佩走来大笑。
“哈,你这个小堂妹,比你当年还讨人嫌。哈哈哈哈原来你也有今日。这几年,你装那贤良淑德的架势,累不累,烦不烦我可想念从前得很。你还记得吗从前你捉弄韦家那个小九郎,手段不比她光彩呀”
杜若怒道,“你还说方才他没接住水芝怎么办”
“你站得远,没瞧见寿王眼神,一时惊艳呢放心吧,便没接住,他也会跳下水去捞人的,出不了大事儿”
子佩长长伸了个懒腰,拍拍杜若的肩膀,脚步夹在小圆和红药后头,“卿卿慢些,四姨考校你的算盘”
杜若简直气了个倒仰,无语反驳。
到底还是铃兰沉稳,架住她胳膊道,“良娣平平气儿,稍安勿躁,家贼日后再打,寿王眼看就要上来了,这船上唯有您品级高,够去迎迎他。”
杜若龇牙咧嘴,直到李瑁上来,见他把水芝打横抱在怀里,且还算心细,拿披帛垫在胳膊上,以免唐突女眷,忙大惊小怪扑上去问候。水芝沉沉转脸过来,果然青白难看,发髻散乱,当真是吓得狠了,可怜又狼狈。
一见人围上来,水芝越发羞恼,挣扎着下地向李瑁行礼。
银筝搭手扶她起身。
李瑁把手一摆,淡淡道,“这位小娘子先去更衣罢,本王不走,有话待会儿再说。”
水芝听见本王二字越发惊怕,抬眼四顾,见杜若等面色都不大自然,只得满腹狐疑的去了,却是一步三回头。
杜若缓缓退开半步,纳了个福,仰起面孔笑。
“太子良娣杜氏请寿王安。殿下既然肯赏脸坐坐,不如请舟子上两个人也上来免得他们担心殿下安危。”
李瑁徐徐环顾一周。
大舱房传来女郎银铃般笑声,夹着小孩子的尖叫,除此之外并无男子在场,远几步虽站了几个内侍护卫,也都叫太阳晒得疲疲沓沓,无精打采。刚才的生死一线,现在想来,都是眼前人的计划摆布。传说这个杜良娣能做李玙三分主,果然不是寻常人物。
“不必。本王虽无能,不至于怕了几个女流之辈。请良娣领路,借把椅子坐着说话罢。”
杜若眼神一溜,自提裙子走在头里。
原来这船上早备好两间小舱房,布置的好比酒楼雅间格局。
小小的方桌,两张画儿,一壶酒。
杜若请贵客做了上座,叫人筛好酒,一道道上菜。
溽暑天气,吃的都是清爽解乏的小点心,乳酪、杏酪、玉露团、海虾子、拌海蜇等等,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
“殿下救了太子妃娘家的小妹妹,妾在太子妃跟才能交差。不然出来玩一趟,惹出麻烦,妾回府就得提铃罚站了。”
“她是韦家的女儿”
李瑁顿了一顿,平铺直叙道,“本王久不在京中居住,恍惚听人说,太子妃一向病着”
杜若随口道“病虽然病了,娘家妹子的亲事还是要管。”
上来就提亲事,吓得李瑁打了个梗。
“呃还请良娣明示。”
杜若托着腮灼灼盯着他瞧,口气很是不解。
“殿下,开元二十五年六月,就是惠妃娘娘刚过身不久,头那位寿王妃也曾在此处泛舟。那日下雨,她心境不佳,白淋了半个时辰。当时,您是不是就在她身后跟着不然为何您一回长安,就三日两日的在这一带打转呢”
“你”
李瑁登时惊疑暴怒,“你敢跟踪本王”
他伸手便是一掌
轰
震得桌上几个碟子颤抖不已。
杜若不为所动,拈了几棵松子在帕子里揉搓掉油皮,遗憾地嗟叹。
“殿下不认得妾,场面上见过一两回,大约也是毫无印象,可是妾对殿下却十分熟悉。妾与阿玉往来交好,自那年郯王府选秀起,至今已近十年。殿下当时取中阿玉,愿册她为正妃,她志得意满,可是长安虽大,她却并无亲友故旧,只能来找妾庆祝。”
她说着,把松子穰排在镶云纹玉石的桌面上,细小滑腻的几颗。
“她当时特别爱吃这个,油腻腻的,坐在妾房里一下午,竟吃了小半斤。那时节她身段浓纤合度,添一分则肥,上月妾去长生殿看她,却比十年前胖出许多。”
突如其来提起旧事,李瑁的胸膛剧烈起伏片刻,一股酸涩的滋味在鼻腔涌动,良久才平静下来,垂着眼艰涩道。
“不瞒良娣说,阿玉从前提起过良娣几回,有一阵子听闻良娣在三哥内宅受人欺凌,还曾要求小王出面帮忙”
他盯着桌面,眼底如一潭深水映出怀想与深情,嘴里不知不觉换了字眼。
“只是小王当时不关心她对良娣的闺中情谊,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肯伸手。许是为了这些缘故,她后来对小王再没几句真话了。”
杜若从容摘了鬓边玉兰发簪,拈在手心把玩。
这个人
生来就在权力旋涡中心,明明是宠妃长子,却如弃儿般送给大伯教养,娶了心爱的美人,又遭生父夺走,稍做反抗便连累大伯被杀
经历如此大起大落的人生,他看起来竟还是那样干净纯粹,脊梁没被压弯,气质反而越发出尘了。
“殿下天潢贵胄,养尊处优,身份高出阿玉太多,要求殿下与她平等相交,甚至与她的朋友往来,未免太难为殿下。毕竟寻常男儿,因爱重绝色而许以婚姻,已算重情。这件事是阿玉苛责太过”
“不不”
李瑁匆忙打断杜若。
“是小王求得一心人,本该对她珍而重之,顺遂她的天性,放任她的喜怒,不该屡屡教导她矜持自重,更不该避讳她的出身处境,无视她服从小王的无奈。不合适,本该各生欢喜。是小王实在不堪,拥有时,把她当做盆景修枝剪叶,失去了才懊悔不已,自寻烦恼。”
说到这里,李瑁心虚地瞟了杜若一眼,魔怔般娓娓道来,仿佛已经痴了。
“我痛打五儿之后,她怕我拼掉性命,辗转出来见过我一回,厉声痛斥我从不好奇她的少年时光,又不准她摆弄舞乐,分明是嫌弃她丢人。其实起初我真不知道她在蜀中过的是何等生涯,后来知道了,又怕戳她的伤心处。人的少年时光,原是最不许人忘怀的。譬如我小时候对圣人向往崇拜,后来怀疑猜忌,就曾一遍遍讲给她听,倘若她嫌腌臜不肯听,我也会伤心失望。”
杜若听到他认真反省,诚意歉疚,心里想起阿玉终于摆脱他时雀跃的模样,十分唏嘘。
天光透过雕花窗上糊的银红纱罗,在李瑁脸上洒下旖旎的色泽。
“好在都过去了,阿玉如今肆意快活。几日太子还与妾说,这样尴尬的情,能得这样圣眷荣宠,古往今来能有几个。”
李瑁怔了怔,神色赧然,惨笑着压低了音调恳求。
“还请良娣高抬贵手,莫绕着圣人说话了吧。”
杜若面上微微发红,侧开头笑道,“是妾碎嘴,还请殿下宽纵。”
李瑁纷乱的心情平定下来,看看窗外清透鲜亮的界,若有思。
杜若重新替他斟了热茶,以茶代酒碰了一杯。
“妾记得寿王府布置得清雅朴拙,不像少年郎的屋子,倒似退思己过的仙家道长。请问殿下,当真是要绝了寿王这一脉的子嗣吗”
李瑁摇头。
“人伦大欲,小王并不排斥,不过那桩事那般轰动,京中名门淑女,谁肯与小王沾上干系,平白被人哄笑议论从前强迫过阿玉,已是不该,再以亲王之尊予取予求,小王做不出。”
“那妾明日便在家中等官媒上门。”
李瑁苦笑,抬眼认真看着杜若问。
“此举对良娣或是三哥有什么好处吗我已是三哥手下败将,是天下人的笑柄,良娣何必用裙带绑住我”
“妾亦不懂十九娘看中殿下什么许是面容实在英挺吧”
李瑁哑然失笑。
杜若颇有深意地道,“要说好处,有一桩,不过不是对太子,而是对阿玉。”
话音刚落,李瑁顿生疑窦,“你”
忽然他的声音顿住了,顺着杜若视线余光望去。
只见雕花窗外一阵窸窣,多了几个插戴首饰的脑袋影影绰绰映在纱罗上,显见得是女郎们结伙出来偷听。
“薛王妃与太子妃,殿下都见过,十九娘是庶女,不曾读书,品貌气质大相径庭。这几年养在太子府中,安静的像猫儿似的,闲来只爱弹筝。方才跌足落水,定是妾的堂妹捉狭,有意吓唬她。姑娘家年纪到了,受娘家的拿捏,日子难过。可这道坎儿但凡迈过去,便是一片晴朗朗的天,殿下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的相当突兀,甚至很不礼貌,但李瑁听见连杜若的堂妹都敢欺辱水芝,韦家却还放任,眉头便皱起来。他长着一副温和洁净的面孔,从来没有李玙或李隆基身上那种逼人的气焰,反倒宁和优雅,很有读书人的内敛。
这一皱眉却是陡然调拨起满身寒气,叫人不寒而栗。
水芝在窗外被星河摁着脖子,不得已盯牢他看,连耳垂都胀红了,忽听见杜若所言,更是难堪不已,正在挣扎,忽然瞧见李瑁满脸怒色,竟是因怜惜她而起,不由得芳心震动。
李瑁已从怀中掏出一物许诺,话音中明显透出一丝嘲讽之意。
“韦坚这几年官运亨通,声望卓著,眼看想与李林甫掰一掰手腕子,精神全搁在国家大事上,竟料理不到弟妹的终身。哼,那就请良娣替小王向太子妃转告,小王心悦十九娘,有意册立为继妃,就以此物做个小定。倘若韦家不称意,三日之内归还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