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芝与林娘子面面相觑, 抖衣而颤。
“这这是哪里来的强梁问都不问一声就拆房子天子脚下,竟敢如此撒野”
两兄弟都不吭声。
八郎候着那群人与来时一般闹哄哄退去,方才抹着额角冷汗涔涔。
“阿娘与妹妹养在深宅大院里, 果然不知道外头的行事漫说今日只有我与九郎,便是妹夫在此, 恐怕也只能避让一箭之地。”
这话听着便透出一股子邪乎。
水芝满心疑惑, 再看九郎,堂堂七尺的男儿,白把翠绿光鲜的袍衫穿上身,叫浪人无耻调戏了,竟毫无还手之力,连句硬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局促地站在檐角暗影儿里。
她大为不满, 还生出一股要为哥哥撑腰的豪气。
“九哥,九哥”她高声叫。
九郎从浮想联翩中惊醒,手里的镯子仿佛长出两排牙齿,龇牙咧嘴要吞了他。
他吓得赶紧丢掉,狠狠甩了甩袖子。
自来九郎是他们这一房的顶梁柱, 人长得登样, 书又念得好,不然也不能被点中探花郎,只可惜投生在林娘子肚子里, 不然哪一样不强过韦坚呢便是比韦宾也未见得不如。
从小到大,水芝几时见过他魂不守舍的样子
哪怕水芸死时也不曾于此。
水芝一阵心虚, 在他迷瞪瞪的眼前挥手。
“你怎么了九哥别吓我”
九郎心跳如鼓,却不愿惊吓妹妹,缓了缓声气好言道, “既然留了个院子给咱们,不如先去那边安顿。人家跟着还要重建中堂,种树挖塘,咱们别碍事儿。”
“那怎么行”
水芝坚决不肯,“且不说韦家肯不肯替咱们出头,单说如今全家都在,又有你妹夫,咱们何必长他人志气寿王虽不亲近圣人,到底是亲儿子,儿媳妇在外头遭人白眼唾弃,难道不能向圣人诉一诉苦么”
“万万不可”
九郎登时吓得清醒了一半,连八郎也帮腔,拉住水芝道,“你一会儿吃了饭便回王府好好待着,往后没有王爷陪,别到处乱跑。”
水芝愕然,“为何”
九郎支吾了下,没好意思说出口。
倒是银筝,因是从仁山殿拨过来的丫头,跟在翠羽身边料理过家务,倒还耳聪目明,忙拉扯水芝。
“娘家的事儿,王妃是个女流之辈,就别冲在头里了,抛头露面反而失了身份。两位舅爷都吃朝廷俸禄,真有不平之处,自与王爷商量着办。王妃且消消气儿,陪林娘子往房里歇着,方才遭人毁坏的东西,左不过银钱罢了,往后再置办就是了。”
她一番话软硬兼施,仿佛内里真有什么不方便为水芝所知的隐情,倒把她说得有些犯糊涂。
八郎也道,“可不是,你们娘母女经年未见,多少体己话说,不如先去那院子里。连我娘子一道,请阿娘看顾些,方才动静大,定把她吓着了,她又是个双身子,经不得这些。我们商量好叫那家人赔偿,过会子就找你们去。”
银筝道是,舅太太最要紧,便连哄带骗拉着水芝往西南角去。林娘子久在太夫人跟前斡旋,最会看人眉高眼低,只管挽着水芝慢行,多一句话都不肯说。
八郎挂着笑,眼看两人离了视线,脸刷地就垮下来。
“水芝这个睁眼瞎,真真是进了贼窝儿还喊拿赃呢以为圣人是什么正人君子要叫我说,除非她立时给寿王添上几个孩儿,才防得住人动歪心思。”
九郎脸色阴阴的发沉,侧着头,一双与林娘子一模一样的丹凤眼水灵灵的,竟似带了层泪光。
八郎是哥哥,便开导他。
“男人嘛,又不吃亏,再说那样浪货,今日看上你,明日又有别的新鲜,转头就不记得了。你实在忌讳,出入仔细些,别与她撞个正着,躲开个月,她必定撂开手。”
“你叫我躲着她”
“诶不躲,你难道还想吃进嘴里这飞来的艳福不同寻常,吃了就是与圣人做连襟这恐怕吃不了兜”
“你有完没完”
九郎嗖地挺直腰板,居高临下瞪眼。
他是个读书的斯文人,骂不惯脏话,红着脸颊,磕磕绊绊勉强来了半句。
“你丫的,你,把我当什么”
八郎听明白他意思,腰杆子自行矮了半截,照九郎的角度看,平白就从人脸,变成个哈巴狗儿模样来。
“得罪嘛又得罪不起,好比头先你骂我,不该去给英芙那死丫头操办龌龊事,你以为我乐意呢那有什么法子指着水芸死那么惨,人家才有丁点子愧疚,我才能在她跟前说上一句半句话儿。不然呢嘴里说是一家子,庭院深深,我还不如她跟前那个酸唧唧的丫头有体面”
八郎说起旧事牢骚满腹,看眼前瓦砾成堆,好端端的大房子化作废墟,心里也苦。反正没有奴仆在跟前,他索性把后襟一掀,学街市上卖苦力的穷汉,蹲在台阶儿上,从怀里掏出两个橄榄。
一个嚼了,另一个亮给九郎。
九郎摇头,丹凤眼还恼怒地瞪着。
“不至于,”
八郎有意表现的举重若轻,“咱们就是这么个命数,以色侍人嘛,水芸做得,你做不得”
“诶”
眼看九郎提拳头要打人,八郎忙往后缩头。
“你别犯浑我真不是说风凉话,她方才要是看上我,就为了这一家子,我就豁出去了”
九郎胸脯剧烈起伏,几次要大喊都生生忍住,忽然飚出热泪,忙使劲抹掉。
“阿娘与妹妹都托付给哥哥,寿王再无能,总不能把第二个老婆又让出去我,我”
八郎奇道,“你要作甚你能作甚”
八个字直击灵魂,锤得九郎天旋地转,几欲晕厥。
“我就不信,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就只有这副皮肉可卖吗”
八郎拧着眉头琢磨半天,明白过来。
“书,你已读了十几年,没人说你读的不好。太子推荐你做殿议郎,刚巧便是当年大哥的。他做一年就冤死了,你做了三四年还好端端,这便是你比他强,你还有什么不足需知时日长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倘若你是太夫人亲生,她早把你捧到天上去了。哥哥无用,捧不起你,可是哥哥以你为荣,真的哥哥在宫门口站着,见人便道,我弟弟在金銮殿谁说只有他们正房儿郎有出息啦”
九郎悲愤地叹声连连。
“八哥怕是不知道,这三四年不同以往,要紧的军情政务都在相爷府上商议。他自有一套班底,我日日戳在龙池殿,连政务的边儿都没摸上。这殿议郎做来何用再做五年、十年,我也出不了头”
“你这就是钻牛角尖。”
“不然呢不然呢与这等悖逆人伦的娼妇比邻而居,时时候着她召幸八哥,我真不成我受不了”九郎越说越急。
“好好好”
八郎看他鼻头上汗珠已有黄豆那么大,忙抚慰他。
“你想读书就去读,反正家里已有根基,我守着老老小小,我能忍,忍到你在外头另外找到条路。好吧”
九郎如蒙大赦,敛容向哥哥谢恩作揖。
八郎忙推让,“大不了,你在外头撞十年八年南墙,认了命,还要回家来,认这个家门儿,知道吗”
水芝云里雾里离了娘家,一路琢磨,哪冒出来的什么虢国夫人骄横至此,竟敢对寿王妃视若无物。
没想到车帘掀开,迎她下轿的竟不是自家奴婢,而是杜若身边的凤仙。
“怎么”
凤仙恭敬道,“良娣想念王妃,不好意思去寿王府上搅扰,听闻王妃今日归宁,便请银筝姐姐行个方便,在咱们这儿歇歇脚。”
“哦,刚巧我也想念良娣了。”
水芝不疑有他,扶着凤仙的手下车,却是吃了一惊。
原来车子直通通进了二门,已经停在通向乐水居的那道渡鹤桥跟前。
银筝催促,“良娣等着呢,请王妃快些。”
水芝便是再老实,这时候也觉出不对来,匆匆上桥疾行,片刻进了乐水居,便见杜若满脸忧急的迎出来。
“今日你见着虢国夫人了”
水芝要说不说,带着股羞怯的恼怒,杜若便想歪了,忙屏退闲人挨近问。
“她说你什么了”
“没。”
杜若显得很急切,忙忙向她解释。
“夫人本是蜀中娼女,惯于迎来送往,嘴里不甚干净,人倒没什么坏心,无非是爱显摆,得点子圣恩,唯恐人不知道,又爱看儿郎为她争风吃醋,无事也要掀起三尺浪。你遇着她,能避就避,没得玷污了你。便是听见什么,别往心里去。”
“娼女如何能得圣恩”
水芝没转过弯儿来,支棱着眼问。
“她倒是提了句宫里,我还当她胡吣。姐姐,这是哪门子的国夫人瞧她年纪,断断养不下出仕做官的儿子。是哪位重臣娶了这样娘子,由着她丢人现眼”
杜若愣了下,明白过来首尾,再看水芝满脸的不解,只得咳了声,自嘲道,“是妾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啦,从前老护着你,怕你场面上尴尬,应酬能免则免,不叫你出来见人,养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像乡下人进城。”
银筝跟在身后插了一句。
“回良娣的话,虢国夫人只冲我们舅爷兜揽了几句,不曾冲撞王妃,可是林娘子的宅子被她占完了”
“怎么可能就让她占了去”
水芝把眼一瞪。
“如今我们家也有好女婿,我就不信王爷不替我出这个头凭他什么靠山,在王爷面前还敢胡来吗”
杜若的脸明显僵了一下,索性直言。
“这位虢国夫人的妹妹,便是今年六月圣人新封的贵妃杨氏,杨玉环。贵妃的三位姐妹如今都是圣人新宠。别说拆你家房子,更过分的还有呢。譬如皇孙们的婚嫁,如今全在虢国夫人手里发落。我们大郎是长孙,本该第一个,幸而有太子挡着才没作数。郯王家的长子下个月迎娶杨家女眷,还有寿王的小妹妹太华公主,今年还不满十四岁,也已许给了杨家人,年底行礼幸而太华自小有些痴,圣人怜惜她,准她仍旧住在宫里,不出去开府。”
水芝听得愣神。
“太华要出降我们王爷怎么没提起,况且照成例,惠妃娘娘不在,太华的婚事该我们王爷做主啊再者,既然不与驸马合居,何必行婚礼白给姑娘家背上妇人名头。”
杜若难堪地舔了舔唇,避而不答。
“听闻那新郎官从前在街面上混,粗鲁张狂,眼里装不下半个人,从接了圣旨便大哭大闹。虢国夫人为安抚他,专赏了十万钱,许他住在花街柳巷。有圣人撑腰,谁能拿她怎么着”
杜若顿了顿,“总之,寿王定不会替你去敲这面破锣。”
水芝猛然抬头,脸颊甚至有点发青。
“因为贵妃杨玉环,就是前任寿王妃,杨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