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进屋, 迎头一架硕大的黑漆髹金大屏风,五扇带帽,站牙和底座的正面上下各有开光, 云纹缠枝密布,正面崖壁高耸, 纹理开裂, 云朵飘荡在山峦间,瀑布垂挂山坳深处,可谓天光云影。
杜若与程娘子彼此见礼,然后小圆和红药蹲身纳福,闹半天终于坐下。红药见李玙不出来,眼圈一红,望着铃兰惨然道。
“姐姐早上分明说阿耶在家的。”
杜若觉得奇怪。
这孩子向来闷不吭声, 乖顺可爱,为何偏偏认定她坑害小圆
她偏头看红药,被觉察了,奇就奇在红药非但不胆怯,反扭过脸, 飞快在肩头蹭了蹭泪眼。
相比之下小圆镇定许多, 凝然端坐,很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度。
“良娣找我何事红药糊涂,良娣不必理会她, 我慢慢教导就是了。”
“嗯。”
屋角硕大的冰雕滴水如雨,叮咚作响, 杜若拨弄手里的斗彩茶碗,瞧见指甲上的蔻丹有些脱了。
“也没什么,你年岁到了, 有官媒上门说亲事。妾想着,老大起个头儿,务必要办得三角俱全,太子看得过,程娘子满意,你自家更要喜欢。”
小圆眨眨眼,干脆地把下巴一扬。
“人品家世,阿耶定会替我把关,良娣也不至于走了大褶儿。我只求良娣一桩,倘若要面对面相看,别由着人把我推下船去逼得人家不想娶也不成,就好没意思”
杜若愕然,这才明白姐妹俩顾虑何在,心里便又把星河骂一顿。
那边红药已捂着脸恸哭起来。
“水芝姐姐好端端的一个人,做填房本就委屈良娣还给开那么个头,当着许多人的面儿,寿王往后焉能瞧得起她”
程娘子瞟了眼杜若,像所有儿女闯了祸,急欲平息事端的母亲一样,先装模作样把孩子训斥一遍。
“韦家姑娘在咱们家住了好几年,年纪老大,能嫁出去就不错了,挑拣什么而且是做正妃,难道辱没了她你们两个生在皇帝家里,不知道外头女郎寻亲事的苦处”
她一面说一面卷着帕子替红药擦泪。
“好了好了,哭什么女孩子大了总归要嫁人,今年是小圆,明年是你,一个个来。”
程娘子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扯到红药身上,吓得她索性扯开嗓子哭喊。
“连水芝姐姐落得如此,良娣能给阿姐寻个什么给我寻个什么我,我情愿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受她的摆弄”
程娘子被她的借机发作吓得往后缩了半步。
“哎呀,方才妾便告诉你,大郎模棱两可,你怕什么先听良娣说罢。”
可红药偏不,衔恨望着杜若,不依不饶的眼神,搁在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身上,叫人生气也生不起来。
说来说去不过是小孩子拿话堵大人,杜若倒坦然了。
“妾还不曾来王府应选时,在家相亲事,阿娘便问妾想找什么样的郎君。妾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世上的好儿郎任由妾从容挑选,列了三条要求。今日既然说到这儿,就请两位郡主耐烦听听,瞧瞧这条件对不对”
小圆圆溜溜的大眼睛转过来,连红药也听住了,傻傻放下帕子。
“妾当时说,议亲作配,女家需看三条其一,家有余财,或是小郎君能求学上进;其二,性情坚韧,外圆内方,不欺人,亦不为人所欺。其三,内宅简单,不用妻妾相争。除开这三条,两人能看对眼儿,打从心里亲近,便是好姻缘。”
她说完了,仿佛自嘲旧日太过天真幼稚,淡淡一笑。
“两位郡主以为呢”
红药怔怔琢磨,小圆脑子动得快,已痛快道,“果然有这三条,我便愿意。”
程娘子瞧李玙不在,大着胆子插嘴。
“这些个条条框框,说破天也错不了的大道理,于人情世故却不相干。杜良娣不如把手里人才拿出来晾晾,好与不好一看即明。”
杜若眨眨眼,并不说话。
程娘子急了。
“究竟是何人杜良娣找我们母女商议,却连个准话也不透吗”
红药帮腔,“是啊,究竟是谁”
她们催问的越急切,杜若越是好整以暇,只把一双眼慢慢从小圆脸上碾过。
将及笄的女孩子,不论容色高低,总是青春鲜艳的。
广阔的人生画卷刚刚展开,叫她自投罗网,得多难呢
更何况小圆的性情不似杜若当初,既没有自以为该做人上人的自负,又没有长久与高门贵女周旋的圆滑。
杜若陡然想到,当初韦氏也曾经很多次这样暗暗地揣摩她举止吧。
“朝中动向,你们日日去韦家,便是夫子不便明言,兰亭也没少说吧太子府不是化外之地,一举一动牵连甚广。大郎的婚事需得四面周全,拖一拖还成,小圆,却是想拖也拖不过去的。”
小圆抬起头,仿佛不明白杜若话里意思,只能去她脸上寻蛛丝马迹。
今天杜若一反常态,穿了炫目的大红色绣金短衫长裙,擦了粉,熏了香,华贵得来又神采奕奕。
杜若给她时间慢慢领悟,先问程娘子。
“姐姐想留小圆到几岁”
“郎君若好,十五就嫁得,郎君不好,留到二十一二”
程娘子说完,想起李俶的嘱咐,要激怒杜若才好抓她错处,故意把袖子拂过案上茶碗,只听咣当一响,那碗砸了个七零八落。
可是杜若并不动气,目光调转回来笼住小圆。
“嗯,永嘉之乱后南北并立,北有拓跋家、高家、宇文家、元家南有宋齐梁陈,混战近三百年,人口消耗殆尽。所以隋朝鼓励早婚早育,女子年满十四即可出嫁。唐承隋制,且久未发动大战,圣人手里更是安享三十几年太平,如今京中亲贵心疼女儿,发嫁越来越晚。照这么说,耽搁几年本没什么,不过
“怎么了”
杜若收回目光,懒洋洋问,“早嫁早上岸。”
小圆登时一怔。
“我朝的太子废了立,立了废,甚至一夜之间从储君而沦为死囚。你今年将满十五,赶在你阿耶顺风上相亲事,最差最差,也差不到哪去。可是倘若以后政局有波折,就未必了。”
“良娣是说,阿耶的储位不稳当”
小圆迟疑,鲜润的嘴唇微微抽搐。
杜若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戏谑般地摇了摇,然而眼底并没有任何笑意。
小圆惴惴,“可我总要,挑个,自己喜欢的。”
杜若深深倚在扶手椅的靠背里,两腿斜斜伸长,肩膀抵着软垫,拉出一个优美修长的弧度。
“圣人的兄长宁王李成器,六岁做太子,十五岁被废,三十二岁又被朝臣提起来,可他一心辞让。他的独女那时正该议亲,偏卡在褃节儿上不上不下,等圣人雌伏两年登基,又赶上太平公主垂帘听政。公主憎恨圣人英武果敢,一心掀翻他另扶旁人上位,宁王的处境分外尴尬这一拖就是三四年,等到圣人坐稳天下,宁王独女花信已过,至今扔在终南山奉道。原本宗室女到出降时才得册封,如她这般终身未婚的,只能依附爷娘生活。多亏圣人瞧着宁王的面子,破例给她县主之位,不然四年前宁王死了,她便无可依附之处。”
小圆终于醒悟过来。
“良娣是说,我看重什么不重要,我是谁,才重要”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说完这句话,杜若看她的目光终于从礼貌客套而转为打量,而且是那种满怀欣赏和认同的打量。她的神色凝重起来,握着拳头一动不动,只觉大风灌入脑子嗡嗡响个不停。
“你与她参禅”
眼看两人大眼瞪小眼顶牛,程娘子平地一声雷嚷起来。
“巴巴儿喊人来了,真话一句没有,瞧咱们娘俩好欺负么果然大郎在理,与这号人,多说也是废话”
她气哼哼的,一手一个扬长而去,小圆被她拽着,眼神钉在杜若脸上,紧紧蹙着眉。
候着她们走远,果儿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端杯热茶躬身奉给杜若。
“良娣讲的这样含糊,她恐怕不明白。”
“她明白。”杜若还有一丁点儿恍惚。
“贵妃那头已经提了两回了,奴婢怕”果儿顿一顿,审慎地把杜若看了看,沉声讲出顾虑。
“其实面儿上说是杨家的意思,内里未必不是圣人试探。”
但杜若还是重复方才的回答,淡淡道,“中贵人放心,她明白。”
三人回了双桐院,几个丫头正在院中熨衣裳。新蝉忙着挑拣才送来的蜀锦,姐妹俩共是二十四匹,八达晕也有,月华锦也有,浣花锦也有。
程娘子两条胳膊搭在小圆肩膀上,大拇指深深摁进她眼窝,替她抹泪。
“没白跑一趟,至少叫她知道咱们不愿意,往后兵来将挡,阿娘虽没本事,替你打打头阵够了。”
这姿势语气好像她才五岁,小圆臊得慌,一把推开。
“阿娘让我静静”
程娘子愣了一瞬。
忠王府的规矩,也是参照宫里,孩子满三岁就离娘别居,吃喝拉撒都在奶娘手里。小圆皮实好动,眼总瞪着外头世界,从小就不怎么粘她,大了,尤其开蒙读书以后,母女俩独处,话不投机,竟有些尴尬的味道。
她道声是,垂下眼皮,像一头温和的大母牛,安静地转身走了。
小圆不胜烦恼,却顾不得她,回身叫新蝉搬了把软榻搁在院子里,与红药两个肩并肩躺着说悄悄话。
红药开解,“还有我大哥呢。”
小圆拈着一角红地万事如意八达晕若有所思。
溜光水滑的料子,挂在手里稀溜溜的,撑开来对光看,粗细线条交替过渡,有烘云托月的美妙效果。
“咱们两个按品级不能穿蜀锦的。”
红药道,“有什么穿不得的蜀中本来就是阿耶做亲王时的封地,要按太宗朝成例,贡品都该从咱们家手上过,好的紧着咱们先挑。如今就够委屈了,全是商贾采买来的货色,她杜良娣眼皮子浅,把这就当宝,其实真正第一流的都在贵妃手上。”
“你记得吗,才发立储诏书那会子,礼部就说,储君住十六王宅于礼不合,不能顺应天象,还不吉利。所以工部请了一笔款子修葺东宫,可这都五年了,竟还没修好那回韦家表哥说漏嘴,说压根儿就没动工。”
红药一时不明白她意在何处,小圆环顾整个院子,一样样点出来。
“还有马匹,韦家那样豪奢,也没给儿女单设马厩,咱们家三个女儿,每人三匹好马,比百孙院还强。那年你说一声要学琴,杜良娣千金求购,就怕委屈了你,过后不学了,她也没念你一声儿。还有我发水痘那回,她请痘娘娘,连着吃了三十一日素。”
红药嗤了声,大不以为然。
“谁叫她抢着做管家娘子,名不正言不顺,非得把咱们几个哄得高高兴兴,再说了,她反正就是做好人给阿耶瞧嘛。”
小圆翻了个身,把红药的细辫子绕在指尖。
“她是做分内事,可做得比旁人精心周到,你认不认我不管,我念她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