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266、经冬复历春,一
    乐水居。

    还是像从前一样, 两个人肩并肩挨着坐,杜若穿件芦花色的衫子,脆弱而有种别致的雅。

    李玙两眼怔怔地看着那尊硕大的白象铜炉。

    青烟袅袅, 散着跟沉水气味非常接近的伽蓝香。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那细微的差异, 便对他失去了效果。

    他倦怠的揉了揉眉心。

    如果是在秋微跟前, 他露出这样疲惫的样子,秋微整颗心都能疼碎了,非得跪着贴住他肩膀,替他揉着捏着,呵护着不成。

    可是杜若性子刚硬,这些年也摸准了他的脾气。

    有些男人愿意在爱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甚至流眼泪, 但李玙宁死不倒,决不允许爱人看到底细。

    “卿卿没问什么”

    老夫老妻,用孩子开头总是安全的。

    杜若顿时消了气,伸手抹了鞋袜,蜷上榻, 把头踏踏实实垫进李玙怀里。

    “她比妾小时候灵光多了, 找由头跑了趟兴庆宫,把殿下跟张良娣青梅竹马的几桩轶事打探的明明白白,还和妾卖弄呢。原来殿下早就会水, 像她那么大的时候,玩过一模一样的把戏。”

    杜若啧了声。

    “真是家学渊源”

    “这丫头”

    李玙踢开鸟皮靴盘上来, 胸膛贴着杜若的背心儿,热烘烘的。

    “过刚易折,尤其女孩子家, 太冒头聪明,反而惹祸。”

    他让杜若评理。

    “她的亲阿耶,差点儿淹死,她不说请安问候,倒打听这些。”

    “擒贼先擒王啊问明白了才好。”

    杜若的脚丫伶伶俐俐地摇晃,像猫嘚瑟尾巴。

    李玙攥住她下巴揉捏,嫩嫩的菱角尖儿,十天不见,怎么又熬瘦了。

    “凭你是孤的什么人,她总是颗掌上明珠,问这些做什么好好的孩子都是你教坏的。到底是她想打听,还是你想打听”

    李玙顿一顿,含笑问。

    “终于肯吃醋了”

    杜若翻身把拳头锤在李玙肩头,咚咚的,听着动静大,一丁点儿都不疼。

    “她是金枝玉叶,才敢行僭越之事,妾即便是想,也不敢问”

    李玙立即坐直了,拉开架势要与她好好理论一番。

    “孤与张良娣,早就只有兄妹之份。”

    杜若没听明白这话里头曲里拐弯的意思,可是脸已红了,侧头避开他目光。

    “别跟我说这些,与我不相干。”

    李玙像个道士,披头散发,敞着怀,只戴一个精巧的小紫金冠,容貌堂皇,一双眼贼兮兮的,非要她听。

    “说来这事怪我”

    李玙难得没用那个高高在上的孤字,扳着她的脸不容回避。

    “她早就想嫁我,我也愿意。窦家、张家虽然讨厌,她待我是一心一意的。别说如今真做了太子,便是让圣人贬到海南去,她也跟定我。再说邓国夫人死了,他们家没有拿得出手的人才,管不到我头上来。”

    “你十几岁挑娘子,想的就是这些”杜若没收住嘴,也是真想问明白。

    “不然呢”李玙给她问乐了。

    “我只管情投意合,挑个喜欢的,让她被圣人拿捏,过生不如死的日子”

    杜若顿了顿,李玙伸手挑开衣襟,露骨的往里看,遗憾道,“娘子真瘦了。”

    杜若笼住领子。

    “没想到我还不满十五岁,圣人就把我和大哥、二哥、老四放出宫了。历来皇子出阁,内侍省要挑一批貌美宫女服侍。”

    见杜若露出迷惑的神情,李玙隔着衣裳狠狠抓了把,解释。

    “就是在册妃之前教导床笫之事。”

    “谁要听这些”

    李玙哈哈一笑,用指尖刮了刮,验货似的,越验越满意。

    “秋微是个吃独食的脾气,断断容不得我被旁人染指在先,竟顾不得世家女的颜面,硬要赶在出宫前与我共赴云雨。”

    杜若愕然,朝李玙看过去。

    他油滑地嘿嘿笑。

    “娘子何必这副模样,当初为夫未经风霜,委实比现在俊朗,惹得个把小娘子倾心以奉,尽君一日欢,有何奇怪”

    杜若脸热,扭身道,“兴许张良娣就与妾一般,是个巨眼的英雄,早瞧出殿下命格非凡,可惜生个女儿身,只得拿情情爱爱做幌子抓住殿下,才得往后平步青云。”

    李玙还是笑。

    “可是她年纪到底小了些,行事莽撞,也是为夫能力非凡,一发即中,统共两三回,她竟就有了身孕。那时节大哥的亲事刚议起来,照宗室的章程走,轮到我总要两三年后。而且,即便当时便择定了是她,行礼还要往后推,她的肚子却等不得。再者,万一圣人把她指给别的皇子,岂非惹出乱伦之弊”

    “因此邓国夫人思之再三,不得已带我去向圣人请罪,请求圣人无论如何将秋微指给我。那天简直是宗室与窦家的奇耻大辱,圣人怒不可遏,亲自抽了我三十鞭子,挨打还在其次,且罚我去给睿宗守陵半年,静思己过。等我回来时,那孩子已不在了,她只得了个孺人头衔,委委屈屈做了妾侍。我满心懊恼,觉得对不起她,想与她亲近,让她做我长子的生母,可是她推开我,说她替我求情,在圣人阶下跪了通宵,竟至早产,留下终身伤病,太医说就算能养好,再有身孕便有碍性命”

    难怪他听说英芙早产那般紧张。

    杜若恍然大悟,晕陶陶抬眼看他。

    李玙脸上一派风轻云淡,早已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可是搭在杜若胸口的手指却在微微的颤抖。

    “不是你的错,”

    杜若软语道,“相爱之人,当能扛过”

    李玙古怪地问了句。

    “男女之间,没有肌肤之亲,算什么相爱”

    杜若温柔的从他耳后抚到肩头,然后顺着紧绷绷的肌肉捋到手肘,指尖,激荡起一路舒适的触感。

    “殿下有日会老,张良娣的痴心不会老,永远记得殿下英姿勃发的样子。”

    “你呢”

    李玙的口气像孩子要糖。

    “妾想看着殿下老,生出白发,长满黑斑,腿脚不利落,行动要人搀扶,不讲理,只吃软烂的,看见儿孙就要打要骂,其实打不动,拄着拐追。”

    李玙轻笑,凑近她,闻她鬓边的馨香,言若有憾。

    “孤比你当初仰慕的样儿已经老了十岁了。”

    “不够。”

    “不够就慢慢看。”

    他吹熄榻头仅有的一盏灯,沉醉地快要昏睡过去,忽听杜若出了声。

    “殿下,妾想给思晦求个前程。”

    那声音稳稳当当,清醒的很。

    李玙纳罕。

    “头先咱们不是商量过了吗他想考科举,你劝不住,孤索性先下手为强,把他举荐到羽林军去历练几年,日夜操练,打打杀杀,叫他没空温书考试。”

    杜若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显见得另有主意。

    “北门禁军不同于十六卫,乃是圣人的私兵,将士皆是亲贵之子,甚至旁支宗室子,孤把他搁在那儿,是有意要叫他结交朋友的意思。”

    顿一顿,李玙又道,“你放心,替圣人守宫门耽误不了他的功课,兵法、剑术、骑射、搏击,羽林军平日都要练习。且因是禁军,尤其强调外头不看重的近身技巧。往后临阵杀敌,这一桩便是保命的根本。孤怕那个宇文家的将军看孤面子不下狠手管教他,打算等思晦进去了,再托阿翁交代。”

    高力士是执掌羽林军的正三品大将军,正是分管右羽林军的宇文将军的顶头上司,当初说起把思晦塞进去,原就是打算走他的门路。

    “妾明白,妾不是怕他吃苦。”

    杜若咬咬牙,知道这话说出口就得罪了李玙。

    “石堡城大战在即,圣人多半要点王忠嗣大将军替换皇甫大将军。儿郎如能在这一仗中略尽绵力,哪怕职位再低,毫无军功,也是一生一世说不尽的光彩。妾,请殿下允准,让思晦加入陇右军中。”

    李玙明白过来。

    暗忖到底还是小瞧了这丫头,跟在储君身边十年,与至尊缠斗心力,几次三番得逞,眼皮子哪能还是从前那样清浅,算几笔封邑来的钱帛粮草就喜滋滋

    他怀想那年杜若问坐吃山空,不如多买几间铺子的神情,多么天真可爱。

    “殿下”

    李玙把她摁在胸口不让她说话。

    “你的小脑袋瓜子就不能只琢磨孤”

    杜若挣出来,糊涂地反问。

    “叫他紧着往上走两步,本就是为了殿下啊。圣人避讳殿下与王大将军,还有皇甫大将军的交情。寻常功劳还好,当真拔下石堡城,立下不世之功,这功劳不论是他俩谁的,在圣人看来,都是大大不妥,愈发要敲打,等班师回朝不定怎么样呢。思晦就不同了,杜家毕竟不起眼,他在裙带上绑着,层级又低,一抬手就过去了。”

    李玙不跟她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问。

    “思晦只肯做孤的纯臣,这话你与他商量过么”

    杜若顿时哑火。

    这一向百孙院教习军事,把王孙公子都带到洛阳去了,姐弟俩三四个月没见过面,虽有通信,但兹事体大,杜若不敢在纸上落痕迹。

    “军功拿命换,杜家就他一根独苗,勘堪长成,你真敢让他上战场”

    “这”

    “你以为交给王忠嗣,他无论如何都会保全思晦性命,所以此举万无一失,却能白蹭个好名头,是吧”

    杜若这回听懂了,讪讪地瞧他一眼。

    “石堡城地势险恶、易守难攻,而且我军千里奔袭,兵疲马乏,吐蕃人却是坐守绝境,粮草源源不绝,这种情况,便是韩信、霍去病再世,亦要耗费万千人力才能勉强夺取,值得吗”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细琢磨又不对,杜若翻身坐起来争辩。

    “可是石堡城一旦打开,它背后的大片草原土地便是国朝囊中之物,拓地万里,圣人千载留名,再难也值得啊”

    “你”

    李玙剧烈地打了个颤,语声轻缓,不是温柔而是虚弱和失望。

    “你这是慷他人之慨,用累累白骨换史上空名。”

    杜若被他的大帽子扣愣住了。

    李唐立国以来,四方开边,多次拓地,天下州府名单每隔两三年就会多出一大串,这是百姓热切盼望的盛世之兆,怎么就是空名呢

    “你没与人面对面拼杀过,没见过血,没听过人临死前的哀嚎惨叫,所以觉得战争很伟大,很了不起。”

    李玙的语气分外尖刻。

    “上次因孤一时任性崩断后腿的梨蕊,便是战争中所有人的下场。你想过么如果是你,平白丢了一条腿。还是你觉得就算这仗本不该打,可圣人志在必得,早晚要打。聪明人便该顺势而行”

    几头都被他堵住了。

    杜若说不出话,在黑暗中坐了好久,对襟小衫领子上的衣带搭在胸前,隆起一个美妙的弧度。

    李玙心里有个钝刀子来回割,迟迟问。

    “再者你便这般等不得么怕孤做老了太子,耽搁他”

    杜若心里一惊,几乎要翻身在榻上下跪求饶。

    可是李玙那双亮晶晶的眼在黑暗里灼灼发亮,像匹孤狼满怀悲鸣,叫她不敢乱动。

    她软软的揽着他的脖子。

    “不是的”

    “古往今来有几个三十多岁的太子你怕失宠前没提拔起思晦来,白糟践了机会,是吧”

    李玙带着怨恨的,失魂落魄的,自轻自贱的,团团抱住脑袋。

    “卿卿倘若是个儿子,你也不至于急成这样。”

    杜若万万不能相信这是往后会被万民奉做神明的李玙说出口的话。

    她当然知道他不过是个会疼会死的人,可他也会称孤道寡,坐享香火,就连生死簿,都与黎民百姓在两个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