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杜若摸宝贝似的摸他的脸, 把真心话一股脑往外倒。
“我没想那么多,我不怕失宠,不怕你太子当到五十岁, 我就想给思晦走条捷径。你说的是,刀枪无眼, 他去了未必能活着回来。”
李玙哀哀地抬起眼。
“可我不想卿卿是儿子, 跟我一样只能在棋局里挣命,她能像你最好,有没有我,你这一辈子都能过的平安富足。”
杜若嘶地一声,白了脸。
“你就老想打发我出去像我有什么好天天怕夫君自说自话给安排了”
杜若带了哭腔。
女人哭起来总是更名正言顺些,根本不管方才难过的明明是李玙,背了手抹淋漓尽致的眼泪。
“我与你算过账么那年硬要送我走, 我不肯,你怎么说我的你说我瞧你长得好看,瞧你富贵,便舍不得李玙你哪有我姐夫英俊你今日还疑我”
她肯这样说,背地里不知怎样战战兢兢。
李玙从心眼里涌起一股自责, 凄楚地替当初解释。
“就是不想你掺和这些”
杜若咬着后槽牙, 囫囵个儿的把他往外一推。
气力虽小,可是防不胜防,李玙差点从榻上翻下去, 幸亏死死抱着她脖子不撒手,愣是悬崖勒住了马。
杜若使劲儿推攘着大喊。
“你凭什么管我我乐意”
两人打也打了闹也闹了, 喘着粗气抱在一处,哭得稀里哗啦,还是各说各话。
“你呀我的才是两口子, 叫你嘴里改个词儿就这么难。”
“不去就不去,我们一家子都在京里待着,守着你。”
杜若搂着他的大脑袋。
“当初谁指望能得这么多如今更是大赚特赚,还瞧见殿下眼泪。”
她凑到眼前死皮懒脸的追问。
“张家姐姐见过你哭么”
李玙不好意思,动静颇大的翻了个身,两腿重重砸在被褥上。
“睡吧”
杜若在他背后徐徐吐出浊气,听李玙又道。
“你说的不错,昨日圣人已下了旨意,令王忠嗣挂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将印,节度万里,如此一来,举国劲兵重镇尽皆归其掌握,真真儿威风八面。倘若他有心造反,一路杀将来长安,也有七八成胜算。以人臣而言,他此刻权力之大,得君王信重之深,自古以来,从未有之。照圣人性子,至今还没拿我进兴庆宫去做质子,就算我这一二年的闷亏吃得他满意了军情紧急,如你一般想法,要火线参军的世家子,从龙池殿排到春明门都排不完呢。”
杜若不敢再点评军政,含糊道,“啊,那妾备份贺礼送去王大将军府上”
“你瞧着办罢。”
杜若替他把被子往肩膀上扯了扯,忽然又想起一事。
她在心里过了遍,觉得不说亦有后患,又怕这时候说,害他梦中多思。
李玙搂住她往怀里一带,瓮声瓮气道。
“说啊再憋不住半夜把孤叫起来,打你的屁股。”
杜若高兴的亲了他下巴一下,肃然进言。
“殿下,假杨日日做大,但阿玉并无野心,连三位夫人也只懂以裙带牵制,使不出更多招数,可杨钊是个浅薄气盛的东西,早晚与太子府生出嫌隙。”
李玙嗯了声,“孤知道了。”
梨园深处。
舞乐忽远忽近,夹杂着男人女人欢快的笑声。
烟花在湖畔树影中点燃,溅起细碎的光焰,犹如银河跌落。
初音解下腰间皮鞭,警觉地四面观望,李俶眯起眼睛,眼睫在末梢压出一道深邃的褶皱。
“杜、良、娣,”他轻轻地,一字一顿道。
枝叶中夹杂的那一丝脚步声顿住,继而忽然亮出一道明艳火光。
一个六角的灯笼,照着两道曼妙的人影走出来。
“广平王为何落荒而逃”
不知哪里来的美人,提着红纱裙一步步登上玉阶。
一条细细的金链挂在她纤细修长的脖子上,顺着沟壑往下敞,坠着薄薄的桃心金片,天青色敷金彩轻容披帛裹住肩膀,质地十分轻透,色泽也淡,因此那几朵赤金的虞美人不像绣在披帛上,倒像是用金粉画在她身上。
那份风情妩媚,惊艳得李俶一瞬之间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
“见了本宫,广平王不行礼”
周遭空气瞬时僵住。
李俶慌张俯跪,膝头抵着冰凉地砖。
“圣人过千秋节,本宫与娘家姊妹宴饮,中间离席不过片刻,就有人仗着酒醉打翻碗碟,发了一通疯,吓得外甥女眼泪连连,半夜三更命人套车回长安去了。唉,好端端一个晚上,全搅和了。”
李俶垂下眼皮,眸光波澜不惊。
“此地风凉,臣请娘娘凤驾回宫。”
杨玉携着杜若的手淡淡道,“圣人垂垂老矣,太子一俟继位便当确立储君。韩国夫人看中你做女婿,分明想借圣人之势送你上位。你不肯便不肯,何必为难庶母实话说,韦家如日中天,韦杜向来一体,颍川郡王又养在她膝下,她根本已经取代太子妃,要罗织势力,只需令他与杜思晦分娶韦家姐妹花,再把卿卿嫁进杨家,往后韦杜杨合力扶持他,还有你什么事儿她多番替你打点杨家,你细琢磨,到底是帮你还是害你”
沉默许久的杜若把灯笼递给初音,下颌微微抬起审视着李俶。
李俶呼吸一顿。
杜若在太子府十年,李俶见过她不下百回,却从未见她流露出过这种异常危险,似乎还带一丝高高在上的神情。
“小王爷年纪小不记得,假杨崛起,区区不过十年光景,如今内有贵妃,外有杨钊,三位夫人亲眷子女近百,娶嫁尽皆高门,已将整本氏族志一网打尽,甚至胆敢图谋国丈之位,想将血脉注入宗室,千秋万代流传,亦并非全无可能。”
一片沉寂,李俶的神情晦暗不明,大半张脸都隐没在灯下的昏暗里。
他的呼吸放得很轻,轻得将断未断,仿佛沉思又仿佛只是专注地看着犹如一杆灯柱的初音,半晌才轻轻吐出三个字。
“而李家”
杜若修长的眉梢一跳。
“李家限于内斗,折损五位皇子一位公主,才终于确立储君。这个储君今年三十四岁了,还没勘查过州府,没治过水,没征过税,没提拔过寒门,没惩办过贪官,没受过胯下之辱,更没亲手划出过楚河汉界。他姓扩张,李家萎缩,圣人确为英主,胜过杨钊万万,可是长此以往,太子勉强与韦坚相当,而你必然不及思晦,你的儿子,更没分量坐稳天下。”
杜若的音调不高,不尖刻,更不咄咄逼人,但她平铺直叙的时候,声音中却有种笃定,直直灌入李俶的脑髓,令他无法调转思维去想其他,仿佛被张密密大网笼住,无法挣脱。
空气瞬间冻住了。
杜若生冷无情的眼珠连动都不动,死死盯着李俶,而他亮着的半张面孔满是震撼和惊诧,连一丝一毫的回避都做不到。
“所谓立长立嫡,只是借口,自古而今,绝无一个帝王真正奉之为圭臬。方才娘娘问,妾向小王爷引荐崔氏,是害你还是帮你其实妾只是不想太子府再现当年惨案。兄弟相残,父子相疑,旁观者以为痛一时,换终身大权在握,是划算极了,可是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贵为帝王,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伤痛都在肉身上挂着,真叫他们重来一遍,必是不愿。这番道理,小王爷日后自有领悟,只说眼下,正因韦家势大,妾才定要为小王爷攀附一门够分量的姻亲,因为唯有平衡才可维持均势。只要小王爷做了杨家的女婿,韦家便不敢轻举妄动。”
李俶仍旧百般狐疑,但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能再往下问了。
杨玉瞧他面色,轻笑了声,提步要走,擦肩而过的刹那李俶只觉一阵香风袭来,忍不住问。
“娘娘为何仍与杜良娣交好”
他只是试探一下,更准确地说,是习惯性的挑拨下,原以为杨玉不会回答,但没想到,她脚步稍顿便头也不回地继续,声音夹杂一丝讥诮,吐出四个字。
“俗不可耐。”
李俶愕然,以为她骂他。
“你们这些人,自以为做了万世基业,真真儿不如阿瑁小鬼,本宫教你个乖,做人千万别想以后,要苦要乐都在当下。”
杨玉懒洋洋望了望即将大亮的天光,顺手摘了透明琉璃的花钗。
长发顿时顺着她轻薄的肩头迤逦而下,仿佛披上件黑丝外衫。
“怎么,你不信圣人就是个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不然怎么镇得住你们这堆孝子贤孙可爬上去了,他还是跟本宫一道,喝醉了睡,睡醒了唱,既然如此,当什么皇帝你现在就能醉生梦死啊。”
换成任何人,第一反应都是大喝一声圣人不是这样的人,但李俶陡然发现杨玉并没有故意贬低抹黑,她是真的很坦诚的想不通,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回望李俶,问他为什么不能如她一般潇洒快活。
杜若没好气儿地挥手。
“行了行了,你走罢,又说帮我教导孩子,又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一时杜若也去了,李俶站在空旷的湖畔。
初音道,“没想到娘娘这般年轻。”
“她只大我六岁,怎好意思叫我小鬼”
李俶回想册封诏书上的生辰,不禁摇头苦笑。
“这女人她竟没想过,圣人若非皇帝,岂能从寿王手上夺了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