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定定神回到座位, 铃兰走来屈身问。
“良娣想怎么办”
杜若一阵目眩,随即明白过来,沉星只对她是个秘密, 李玙身边的人,张秋微身边的人, 都猜得到影子。
她手把着椅背问铃兰。
“你到底是跟我, 还是跟太子”
“奴婢尊奉良娣。”铃兰这回是真的想好了,回答的毫不犹豫。
“好。”
杜若就着这个话头,“沉星呢人在哪”
铃兰不说话,把头埋得更低些。
杜若活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小腹剧痛,明晃晃的太阳打在头顶,说是深秋, 怎么热的骄躁。
“谁去办的”
她问谁去杀的沉星。
“外院的事,从前长生办,后头换果儿,奴婢不清楚首尾,不过张良娣早不问沉星下落了。”
杜若哑然。
这就是李玙的风格, 一个人管一滩, 猜到什么也勾兑不出,只有他知道全局。
舱门被人从里头踢开,铃兰拽起杜若。
子佩头发散乱, 披帛没了,精雕细琢的贵妇一塌糊涂, 可她全不在意,潇洒的拍拍裙上尘土,向杜若道。
“那丫头我捆了, 算裴家买下的,你替我打点妓房,把她装在箱子里带走。”
“好。”
杜若的面孔在强光下雪一样白。
子佩强自笑笑,有意表现得没什么大不了。
“逃奴果然不是好东西,等我招呼够了,就送她去下头服侍太子妃。”
杜若想从她神色里看出蛛丝马迹,可是日头飞快的窜进云里,光线黯淡下来,子佩脸上只留下一层乌压压的阴影。
“非得杀了”
“不忠不义的狗奴,杀她只当我为阿瑛尽一份心。”
杜若掸裙边的手顿了顿,解开披帛搭在子佩光秃秃的肩膀上,“回家吧,三郎该想你了。”
裴府。
深秋天黑得早,子佩坐太子府的辛夷车回家,左领右舍远远看见就回避。
门子面上甚是有光,捧上脚凳赔笑。
“大娘子路上辛苦良娣又送什么好东西车辙子压这么深”
屋檐下站了一排鸟吱吱喳喳,等了半天,没听见吩咐,他惴惴抬起头。
子佩沉着脸。
“你叫几个人把箱子抬进去,搁在我院子后头末尾那间厢房,里外但凡有人知道,或是有人议论,传出什么来,我要你的命。”
门子往后退半步,脸都要僵了。
晚上裴五回来,顾不得换洗,先到正院抱小儿子。
他踏进院门就觉得不对,看了圈。站班的人都没在,正房灯亮着,却没人影投在纱窗上,反倒是尾房影影绰绰有个人。
是个面生的姑娘家,满头乱发,衣裳叫鞭子抽的丝丝缕缕,露出来的皮肤上一道道红痕,双手双脚撑住跪在地上,浑身发颤。
子佩穿了身窄袖窄胯的胡服,领子高高竖着,越发显得脖子颀长,右手手腕上一圈圈绕着银鞭,斜乜眼瞪着她,杀气腾腾,像是在驯马。
裴五唬了一跳,先上来拿鞭子。
“你这是干什么仔细伤了手。”
“你别管,这是我杨家的家事。”
子佩一眼横过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
裴五是生意人,嘴里从没个不字,顺着她话说。
“哦,那我替你把门儿,免得被不相干的人听了看了去。”
“你也出去。”
子佩指门口。
裴五不动,子佩要破口大骂,又舍不得他憨憨的笑,恼恨得咬牙,裴五耍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要打要骂,为夫都替得你,便是你要问什么机密,你知道的,我与裴家那些做官的都是面子情儿,不当真。我听不见。”
“你傻呀”
子佩往他眼里瞪,“你知道了就是个死”
她推裴五的手,裴五很坚持。
“我是杨家的女婿,又不是你姘头,要死要活该我受,白占你许多好处,一分风险不该担么账不是这么算的。”
春溪听了胃酸冷笑。
“哦哟,良娣口口声声替太子打杀奴婢,奴婢还以为良娣多么坚贞,原来早与旁人成家立室,夫君孩子热炕头,什么好儿没落下”
子佩两眼一横,没忍住,刷地一鞭子抽过去。
又准又狠,恰抽在春溪左眼皮子上,顿时皮开肉绽,那只圆溜溜的杏眼成了被捣烂的皮蛋,血肉模糊。
是童子功,她祖父在世时逼着练的,七八岁撂下,转学舞蹈,十几年没施展,可是刻在筋脉里的惯性还在。
裴五惊得小小啊了声,再看子佩,那副与他生儿育女的身板标枪一样笔直,面上冷肃的神情俨然是将军纵横疆场的气魄。
夫妻俩都没见过血,面面相觑,看对方,又看春溪捂着眼满地打滚。
到底还是裴五镇定,松了松肩膀,轻声道,“娘子神功,有空教导为夫。”
子佩泄了气,无力地挥手驱赶。
“你在这儿我什么都问不出来,反受她辖制,你去瞧瞧三郎,换了房间我怕他睡不惯。”
到底她还顾念这个家。
裴五心里有了底,温厚的笑,甚至在子佩手腕上捏了把,柔情道,“待会儿我给你捏捏。”
他走了,剩下两个女人对峙。
春溪爬起来,手按住伤口,摆出豁命的架势仰着脖子叫嚣。
“事已至此,良娣要遮掩丑事,只管杀了奴婢。奴婢的身契在宫闱局,名分上是逃奴,人人可杀。或是良娣怕脏了手,只管推给你的好郎君,越发隔一层。”
这是故意拿话激她。
子佩吞了口唾沫。
废太子闯宫的由头在新太子身上,这话别说说出口,就连想一想,都从骨头缝子里往外冒血气。
子佩徒然喘气不语,春溪于是知道这便是事实的全部,冷笑了声,撒手露出黑洞洞不断渗血的眼眶给子佩看。
子佩伸手在春溪面颊上抹了把汗血水交杂的黏腻液体,表示并不害怕。
春溪用残余的右眼瞪她。
“良娣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儿”
次日坊门初开,裴五架着马车冲上长街。
轰地一声
把其他什么骑马的、骑驴的,扛着扁担走道的都甩在脑后。
赶早出城下乡收鸡鸭的商贩嚯哟了声,抹了抹脸上被他后蹄子甩出来的浮尘,向当兵的抱怨。
“裴家买卖顶了天,还这么忙叨叨的,赶着投胎呀”
那兵也认得东市的卓林裴五家,闻言乐了。
“人家勤快,人家挣得多,你瞧你,收鸭子二十几年,还收鸭子,好意思么”
“人家俊呀”
裴五早跑的没影儿,连他那架小小的油壁车,贩子眯眼看,远远两个后车轱辘颠得像要散架。
“啧啧,当初那小寡妇要是看上我”
“看上你”
那兵嗤了声,挑剔地打量一番,问旁边背着包袱着急出关的小娘子。
“姑娘,你要带着大笔的嫁妆,肯嫁他不肯”
“不嫁”
小娘子朝天翻眼皮,大喇喇推开当兵的胳膊,“赶紧让我过去呀”
那贩子难堪,青着脸唾了口。
“我呸”
城外人烟稀少的樟木林,裴五跳下马车,缰绳绑在树干上,打开车厢抱出一个挣扎扭动的大麻袋。
麻袋是装银炭的,味儿大,春溪身上沾满了亮晶晶的碎屑,两手反绑背后,嘴里堵着帕子,两眼都在。
“狗娘养的吃软饭替你娘子杀人放火,你不得好死太子在天上也不饶你乱臣贼子”
裴五拔出帕子,耳边立时炸响一大串咒骂。
他埋着头继续解披帛。
八达晕的蜀锦,值三十贯钱一匹,子佩就这么大方,随手拿来捆人,糟蹋的不成样子。
“太子妃也不饶你祖宗在庙里不饶你”
“你生儿子没屁”
裴五抬头瞧她一眼。
骂声停了,春溪靠在一棵樟树上。
阳光投进密林,照亮了眼前的方寸之地。
头上熠熠的碎金日影,裴五郎壮健的身躯被香樟从容脆嫩的绿意包围,愈发显得皮肤黝黑粗糙,满身走南闯北见惯世面的油滑精明。
春溪瞬间哑然。
杨良娣二婚怎么寻到这样人
她嫁太子分明是别有所图,既然事成,为新太子立下大功,想必赚的盆满钵满,自可寻个可心的,为何普普通通
“你想怎么样”
“放你走。”
裴五指马车。
“你的身契取不出来,瞧你能在妓房存身,想来也有些本事,多的银钱犯不上,里头有五两整银子,两件金首饰,你自寻生路去吧。”
他说完解开树上缰绳,拍马上车要走。
春溪跳起来去车厢翻包袱,几件不打眼的衣裳底下,果然还有个简朴的木头妆匣,打开来,盖子反面镶着小镜子,格栅里有金有银。她紧紧抱住,身上小袄破的厉害,露出伤痕累累的肩膀,雪白,可她故意不捞起布料遮挡。
裴五避开眼神,居高临下,沉静的撂下一句。
“我娘子心善,手没沾过血,往后你若念她的恩德,就替她诵经祈福。”
“到底是郎君心善,还是杨良娣”
裴五这回把眼神对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一眨不眨认真的看着她。
“这世上没有杨良娣,她现在是我裴五的娘子,记住了吗”
裴五的马车遥遥走远。
春溪选了选衣裳,把灰麻布的抖开裹上,边穿边生出死里逃生的庆幸后怕,抹了把眼泪自言自语。
“你娘子呸,你娘子早晚死在新太子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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