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水居。
铃兰亲自守在门口, 长生走来瞧见,扭头出去了。
杜若裹着一条紫银泥罗夹被子赖在榻上,海桐搬了张绣墩听她说, 开始眉头还舒展,到后头便拧紧了。
“哎呀, 杨四娘冒冒失失的, 那年当着娘娘还敢发作,今日人证在手,哪肯罢休只她一个人痛快了,咱们一大家子都得掉沟里。”
杜若很是苦恼。
“就偏要争这口闲气,难道翻了案,李瑛能从地底下爬出来么”
海桐别有意味地看着她,眼神闪烁。
“那年你说, 再大的祸事,再鬼祟的阴谋,最后谁能落着好就是谁干的。果不其然,如今水落石出。”
当初说这话时,杜若压根儿没往李玙身上怀疑。
她面颊发青, 为难地翻转身子往被子里裹了裹, 怯怯护短。
“就凭春溪那几句话,也不能认定就是他。再说,兴许全是张良娣布局呢她一心帮扶, 所以非把李瑛顶下来。”
海桐端详她,不让她犯糊涂。
“太子待你掏心掏肺, 尚有那么多事儿瞒着你,连铃兰、长生知道的都不叫你知道。单说这一条,奴婢就信这些烂事儿全是他干的。”
杜若捏着披帛的手心汗湿了。
“那又怎么样反正, 时过境迁,都完了。”
“他能容你留着杨四娘”
杜若瞳孔猛缩。
“子佩是他表妹又是我最亲近的人,哪能说杀就不然,我把那丫头要来,远远儿的送走,叫子佩找不着”
海桐啧了声。
“表妹值当什么,他连他兄弟,他老婆,他亲爹都算计。到了这个份儿上,别说送走,就算那人当他面死了,能顶用这可是能要了他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那你说怎么办”
杜若焦灼地捋了捋鬓发。
自来她便是人堆儿里的主心骨,海桐在她身边十几年,从没见过她惊慌失措,也对,左手是李玙,右手是子佩,再怎么掂量轻重也没法取舍。
海桐替她拿主意。
“这事儿,最要紧千万不要跟太子透底,能瞒多久是多久。可是二娘,奴婢有句话,这一年多翻来覆去的想,真的,非说不可”
杜若讪讪道,“你主意大得很,我不让你说你也得说。”
“这话当初是二娘教导铃兰的,说人力争上游,总有尽头处,譬如她在宫里便是太子头一个肯用的,出宫多熬十年又如何往上难有寸进,往下跌起来却没个底。既然如此,还不如”
杜若迷茫地看着她,“我跟铃兰怎么一样”
“哪里不一样奴婢记得到这府里头一晚,是二娘亲口跟她说妾与姐姐是一样的人。还是二娘嘴上虽然那样说,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杜若沉默片刻,忽然张开唇轻轻呼了口气,那温热的白雾萦绕在她唇尖,转瞬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我绝不抢英芙的太子妃顶子。”
杜若越说越没底气。
“就照现在这样很好,往后太子老了死了,杜家塌半边台,思晦肯认就太太平平,他要不肯”
“别提那些不着边际的,你想跟他白头到老就是痴人发梦”
海桐打断她,神情严肃。
“只是王爷也就罢了,从当上太子,多少人背地里算计他就算你们俩加起来一万个心眼子,能敌得过外头万万这关过了,熬到当皇帝,你要像惠妃贵妃万事不管倒好,偏你是他头一个得用的,往后动辄要杀四郎或是杀二娘子,才能保住他,你下得了手这就不是人干的事儿你还心疼他,还想挡在他前头,还要顾念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累不累”
“奴婢这一年多在外头,不用替你操心,吃得好睡得香,比神仙还快活,闲来想想,别说嫁了个好郎君,就算嫁了吃酒赌博的闲汉,日吵夜吵,门栓倒了趟在油里,都比你舒服自在。上月去庙里求签,本是求着玩儿,顺带替你求了一根,你瞧瞧,说的倒有些意思。”
杜若为难,要看不看的。
海桐塞过来个卷成小卷的轻省纸签,横看竖看没有替人断言终身的分量,可是杜若郑重其事地打开,是十六个明明白白的字。
身历惊涛,东风便好,太平身退,千万趁早。
“你别舍不得,卿卿是个机灵鬼,过七八年,你替她做门好亲,往那富贵又不沾皇权的世家嫁,完了整好退步抽身。”
一排窗子紧紧掩着,安神香熏的杜若头昏脑涨,不知怎的声气就虚了。
“我舍不得,他也不会放我走的。”
“早几年奴婢不说这个话,反正已是走到如今了,你成心要离了他,你办不到有果儿、铃兰两个,天大的动静,把他瞒得人事不知,也容易。”
她极近地看着杜若。
“二娘与奴婢说句真心话,收服铃兰,是不是早打下这个主意只要你有半分这个念头,便应留下退路,往后峰回路转,用不上便罢,万一能用上,万千的指望都从这上头来。”
杜若简直被她说糊涂了,竟真有一瞬恍惚,就听海桐道,“趁天气暖和,二娘不如上庄子走走,瞧瞧地界儿,奴婢上回问过庄上管事、小厮、积年的仆妇厨娘,几辈子的佃农,竟没一个人真见过太子。别说太子,就连长生、铃兰、王大将军娘子的娘家弟弟,都没见过。照他们以为,主家家大业大,祠堂在南边儿,从不来长安的。你换个名头,自认是奴婢,或是袁家娘子,谁想得到什么太子良娣敬着就是了。”
“我就这般不起眼”
杜若面上掠过讶异,就手拿起面菱花镜自照,“我在乡间走一遭,就没人当我是大家逃妾,金枝玉叶”
海桐眨眨眼睛笑起来。
“贵妃娘娘有日流落,才惹人耳目,你嘛,你瞧韦家十九娘,还有我们杜家小二娘,都不比你差呀你在深宅大院住久了,自以为谪仙子,偶然出门便要惊天动地,其实小二娘日日出入酒肆花楼,那起子浮浪儿,吹口哨,捡荷包,请她喝酒,却从来没人上衙门口揭寻人榜,多管闲事送她回火坑。”
两人嬉笑一阵,刚巧龙胆来说李玙在外头有事,海桐便自说自话留下过夜,第二日清早撺掇杜若套上车就奔城外去了。
已是十月里,风嗖嗖的凉。
海桐叫把车帘卷高,大大推开窗子,指着外头一望无际的平原高声道,“奴婢从小卖到杜家,后头又困在那府里,真不知道外头世界这样广大,这样好你瞧那雀儿,尾巴那样长,翅膀那样宽,扇一回就是七八丈远,多么自在它也要个窝,夫妇两个一根一根衔着树枝搭好几日,搭成了,高兴的绕着窝叫,过不了两个月就下了蛋,孵小雀儿。”
杜若听得柔情万千,才要附和,又想立时拉李玙来,就听海桐道,“你就不成,一把年纪,还睡不成个安稳觉。头几日奴婢闲了,与袁大袖二两瓜子,在庄上晒太阳,眯着眼喝热茶,聊着天就睡着了,醒来纳闷儿,这不都是你的产业,怎是奴婢在享受那河里才钓的鱼,多么鲜多么嫩,切了上桌鱼头还动,比宫里贡品还强。真的,你只要离了他,歇二年,就说是寡妇再嫁,寻个傻愣愣的俊俏夫君,什么快活没有”
杜若红了脸,心道海桐总遗憾她放跑了柳绩,话里话外嫌弃李玙不够俊。
“没脸的丫头,我真报病报亡,你好意思占着他的产业”
海桐拉长腔调咦了声。
“你还说你不是卖给他的就会替他算账,怎么,你不服侍他到七老八十,还不配趁走他的物件儿既已在奴婢手里,他又是拐了几道弯儿见不得光的主子,明面儿上要不得,私底下,他敢开口,奴婢便上你坟前哭你去他是江山共主,好意思嘛皇后之位留给别人,连这么一点子还要讨还。”
杜若捶地大笑。
“袁大郎可是喝一口水都要听你指派瞧你狂的那样儿,离了我的眼,全忘了什么叫谦恭谨慎。”
“从前你谦恭你谨慎是谁不知世道艰辛,把家底儿拿去买衣裳,又是谁不怕得罪人,把女郎推进河里吃了一嘴泥”
说起从前,杜若愈发笑得前仰后合,海桐不慌不忙收了笑意,显然早有准备。
“总之你答应奴婢这句话,往后万一出了什么无可挽回之事,连你这样刚强,都不得不离了他,你一定记得,还有奴婢这个退步处。”
裴府。
子佩撑着额角坐在佛堂。
烛火笼着一本摊开的经文,用块明显逾制的九龙玉佩压着,她喃喃的越念越快,眼角瞥见玉佩的大红络子旧了,灰扑扑的。
子佩不信佛,裴五也不信,不过行商在外晴雨不定,设个佛堂求安心。
佛龛朝东面摆放,背对窗外一丛密密腊梅,落日把深紫色光影投在枝芽上,浓郁的香气散不开,冲的子佩有些烦躁。
听见开门,她匆匆念了句弟子杨子佩谨记神佛教导,便草草结束。
“她眼睛没事吧”
“养养能好。”
“你要是见不得我这个样子,或是怕放她走留下后患,牵累你,或是孩子们,要和离也成的。”
“怎么会”
裴五急忙表态,“便是你叫我杀她,我也会放她走的,不然我成”
他识相地住了嘴,收住后半句不然我不成强梁匪盗了
子佩果然恼了,面色一翻。
“这种奴婢,嘴里那根舌头是滚豆腐,今日我打一套说辞,明日改别人审,又一套说辞留着她是我心慈手软,所谓慈不掌兵,你不说替我描补,结果了她,反而教训起我来”
裴家凡事都是子佩说了算,她不客气,裴五反而舒坦,伸手在她面上拂了拂,柔情蜜意地顺毛摸。
“那你就当她死了,见着杜良娣也别提起。”
“我不提,若儿那个鬼灵精肯定也不提。”
“那就最好,平平安安,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