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琴熏先到的望春楼, 她骑快马,从春明门出长安,往东郊疾行九里, 片刻即至。
广运潭是从浐水分出来的一线细脉,人工挖掘而成, 深广可通舟楫, 望春楼横跨在广运潭上,正面临水,侧面有个玲珑的小院子,给张罗办事的人落脚。
每年春祭,圣人率宗室及文武百官祭祀青帝,都会在这里歇一程,登高望远, 喝口茶水进点果子,所以望春楼尺度虽小,建筑规制却高,前后门日常锁着,有个五品的太监守门。
她是个困不住的急性子, 与情郎私会, 身边没带人,又嫌那门脏,懒得去拍, 就在院子外头四处溜达,折了根柳枝平搁在唇上耍弄。
李林甫坐羽盖车, 稍晚一刻钟。
进了九月风凉起来,他手里摇着一柄羽扇,把门房拍起来, 风度翩翩的仰头进了院子。
“郎君,寻苏长史”
两个二十出头的内侍坐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懒洋洋的抹牌,正在要睡不睡的当口,一抬眼瞧见个服紫的郎君,还挽着个男装美妇人,吓得立时站起来。
李林甫困倦地打着哈欠,从墙根拖了两把空椅子,拿丝帕垫着让琴熏先坐下,拿袖子拂了拂灰尘,抬头。
“对,去请他来。”
“唉哟”
苏长史连滚带爬的来了,眼一抬认出真佛,脸刷地就白了。
“小崽子没眼力见儿的还请相爷担待去,顶好的茶泡一碗来有什么果子、小食,拿最好的来再寻块缎子,给相爷铺上”
两个人跑着去了。
苏长史畏畏缩缩拱着手贴到李林甫面前,谄媚赔笑。
“相爷出城踏青早了些,今年天冷,再过十来日才有大太阳呢。”
他往李林甫身后望,除了赶车的竟没带跟班儿。
“相爷身份贵重,怎的一个人出来了,横竖今日无事,不如带上小人牵马”
“无事”
李林甫舒展地伸直长腿,周全地靠在竹椅上。
这物件做的粗糙,把他蜀锦的袍子刮拉起不少丝,琴熏热得慌,扯开对襟立领的袍子扇风。
“你就是苏吉祥”李林甫问,语气森森地。
“是,小人奴婢,奴婢是望春楼的管事长史苏吉祥。”
官场上都说相爷是个笑面虎,脸上笑嘻嘻,背后使绊子,他这是什么运道,竟能撞见相爷冷脸。
“请相爷恕奴婢眼拙,奴婢的拜把兄弟在太子府上”苏吉祥缩着肩膀,小心翼翼抬尊靠山出来。
琴熏打断他,“哦你兄弟姓崔,还是谁”
“对对对,就是从前的太子府长史崔嵬”
“崔嵬啊”
琴熏拖长音调,傲慢地朝他看过去,虎着脸吓唬他。
“他命叫太子折腾完了,你还敢攀扯他这话太子听见,转脸就拿你的错处。”
“怎,怎会”
苏吉祥张口瞪着她,仿佛第一次听到这说法。
“崔家老家来的人得了许多照料,若是太子不待见,怎源源不断赏赐”
“蠢货”
琴熏直白地骂了句,扭开脸不理会他。
李林甫见怪不怪,轻咳了声,接过话头道,“苏长史”
“奴婢在”
“本月十五日,韦郎官要在望春楼办万县贸易会,这事儿是你在操办吧某方才周遭转了转,未见做什么布置呀”
苏吉祥的笑僵在脸上,轻咬后槽牙嘶了口冷气。
李林甫瞧得明白,故作平淡地掸了掸袍角。
“这事儿嘛,办好了是韦郎官的面子,办砸了,是你填补。某今日刚好路过,顺脚来提点你两句。”
他清嗓子。
“圣人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又通音韵,锣鼓咚咚锵一敲,把半边天都噪起来,事儿就办成大半。剩下的嘛,贵妃爱吃甜的脆的,圣人爱吃软的好嚼裹的,这些你是内侍,都当打听得到,就照这个样式多多备办,宁可白扔一半,千万不能少了。哄得圣人高兴,自有你的好处。”
他说一句,苏吉祥诶诶的答应着,说完了却没个应声儿。
李林甫眼皮子一挑,“怎么,不信某还是韦郎官另吩咐了一套”
“这”
苏吉祥挤着脸要说不说,就听望春楼上传来一溜脚步声。
三层的八角高楼,修的玲珑威严,拐角飘出一截青色的裙角,闪一闪就隐没到楼梯里。
李林甫纳罕。
望春楼是帝王家专用的,贵妃娘娘等闲不出门,太子妃五六年不露脸儿,便是那个杜良娣,也断断不会上这儿看风景。
所以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苏吉祥给她开便门儿
他回头瞧,苏吉祥肃然比着手,不敢多嘴,倒是琴熏大喇喇地问。
“诶那是谁啊”
李林甫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琴熏知道他不喜欢她咋呼,收了声,不耐烦的目光在那妇人身上巡了一圈,还是着落在李林甫身上。
姜氏带着两个丫头走出来,鬓角插了朵色泽十分罕见的幽蓝复瓣菊花,身上雪灰色圆领对襟小衫,外头罩月白蹙金的半袖,一条碧罗帔子松松搭在肩上,用金线绣了螃蟹和兔子的图案,很是应和时令。
琴熏一见是她,没来由的不高兴,把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泥金紫画罗夹色披帛拉起来紧紧裹在肩膀上,从鼻子里哼了声。
“林栖,你一个人”
李林甫冒冒失失的打招呼,频频往她身后看,除了丫头婆子并没有别人。
姜氏笑盈盈地把帔子掖到身后,走上来向两人见礼。
“表哥,长久不见了,真巧。”
她又看琴熏,坦然亲昵的像看表嫂,“武家姐姐比头先更标致了。”
有这句话打底,琴熏面色和缓过来,敷衍地笑一笑,勾着李林甫的手指。
“我们来赏秋景。”
重音落在我们两个字上,姜氏一听就明白。
“姐姐好兴致,我来替郎君瞧一瞧场地。”
李林甫冷眼瞧着,林栖也是过四十岁的人了,提起那个办事不牢的小夫君,竟还带着少女的娇羞,要笑不笑的弯一弯眉毛,就羞怯的抿紧了唇。
着实可恨
李林甫心烦意乱的把手背到身后。
“他衙门里的事情料理不明白,便该自请退职,没得拖累老婆孩子做什么”
琴熏一怔。
这话没头没尾,尤其李林甫位高权重,哪能平白吃同僚的干醋
苏长史愕然抬起低了大半天的面孔,好奇的在三人之间打量。
琴熏只得替他圆话,亲昵的拉扯姜氏的衣袖。
“你表哥逗你玩儿呢老不修,几十岁的人了,见了妹妹还板起脸教训妹夫韦郎官不好,你要训斥,要教导,都去朝堂上,私底下吓唬妹妹做什么”
三人都笑起来。
琴熏踮着脚尖四下打量。
望春楼果然风平浪静没做什么铺排,她招摇地地晃着肩膀,把衣裳上缝的薄金碎片晃得像铃铛互相敲击,留下一串清脆的叮铃。
“好啦听你说了一路韦郎官的本事,夸你妹妹嫁得好,到这儿一瞧,没什么大不了的呀”
姜氏微微仰起头看李林甫,咬着唇问。
“表哥知道郎君要办万县贸易会”
声气怯生生的,好像对韦坚胆大妄为的计划并没有切实的信任。
李林甫向前一步想与她密密分说,可是琴熏一脚插进来,得意地昂着头。
“你不大问外头的事吧相爷总揽朝政,百官的折子都要过了他的手才能面圣。所以有什么他不知道这个贸易会,圣人也是问准了相爷的意思,才允准韦郎官办的。”
“啊”
姜氏迟疑片刻,轻声道,“郎君夏日常去含凉殿求见圣人,十回只能见着一两回。早知道”
李林甫板着脸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他宁可去扰圣人清静,白吃闭门羹,有什么办法我几次三番请他到我府上议事,请还请不来。”
他责怪地看姜氏。
“林栖,我发迹前在舅舅家里住了几年,得他老人家许多照料,本就该报答。舅舅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我百般想照拂你,可是你怎么越发与我疏远了从前我生辰,或是家中儿女嫁娶,不下帖子你便装不知道,下帖子还肯来一来。如今倒好,全部推脱干净,礼到人不到,是什么意思”
姜氏有些不好意思,也知道说不过去,只得为难地瞟了眼琴熏。
琴熏憋着火,气哼哼地。
“是啊,你为什么疏远你表哥今日刚好说个明白,免得他胡乱猜疑,只当是谁挑拨了你。”
这个谁其实就是琴熏。
从前李林甫发火,曾疑心琴熏霸道,对姜氏下了眼药,如今当面被她扎两下,李林甫讪讪地挪开眼神,没辩解。
“不是。表哥官运亨通,我怕老去,人家说闲话。”
“什么闲话他怕人家说他升官是沾了我的裙带,便不准你与我来往么”
姜氏没抬眼,但琴熏看的清清楚楚。
李林甫生来是个慈和面孔,温文尔雅,说话慢悠悠的,眼下神色却格外威严,两眼沉沉地黑,眉间一股戾气,尤其是薄薄的嘴唇往下一撇,叫人没来由胆寒。
姜氏没挨到这股怒气,苏吉祥却接个正着,正佝着肩膀慢慢往后退,冷不防被李林甫吆喝了一句。
“好好办你的差事韦郎官懒散,你便勤谨些,每日早起派个人去向他讨活计,若是缺人手、物件、衣食、金银只管来我府上递你的名帖。”
“是是是”
“六省九寺五监,但凡能动用的,某都能支应给你。不过要是某办到这个份儿上,正日子还能缺了什么,惹圣人不高兴。哼,有你的好果子吃”
苏吉祥整个人一抖,立刻定在当地,连发丝儿都不敢随便飘了。
小风徐徐地吹,他反应过来,这话明里是敲打他,其实是敲打韦坚。
姜氏噤声不语,片刻温柔地屈膝行礼,恭敬道,“相爷身居高位还事事躬亲,实在劳累了。”
李林甫不计较她话里的傲气,拉着琴熏大踏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