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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4、嫁与弄潮儿,三
    砰

    兽皮鼓面发出即将爆裂的脆响, 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圣人身上,准确的说是拉到他的手上。

    望春楼下小船上载歌载舞的几百人同时愣怔了下。

    领头的那个受过点拨,立时扬手令诸人噤声, 远处高台上敲锣的,吹长笛唢呐的也都屏住呼吸, 远远张望楼上动静。

    李隆基很享受这万众瞩目的静谧时刻, 线条略显松弛的面孔上掠过一丝自矜,微扬下巴,奋力敲出一连串紧凑的鼓点。

    在他独树一帜的昂然节奏带动下,整个望春楼、整条广运潭,乃至浐水两岸,四里八乡,但凡听得见动静的地方, 全都好比油锅里忽然浇进一瓢水,哗啦一声,轰然沸腾起来。

    百姓们被看不见的热情冲动驱赶,如羊群急急忙忙向望春楼涌动,边翘首仰望端坐在高楼上运槌如飞, 衣袍翻滚的圣人, 只见他头如青山峰凛然不动,手如白雨点密密不止。

    那鼓槌抡得飞快,犹如盛夏午后的急雨打在屋顶上, 叫人放肆,想歌唱。那份儿痛快、欢腾, 就像人们在春日里压抑不住的劳动热情,一上午就能翻半亩田,就像秋收时数着库房堆不下的稻谷爆发出大笑。

    欢呼脱口而出, 互不相识的人们甚至彼此手挽着手踢踏起脚步,一排排凝结成一浪花,后浪拍打着浪,此起彼伏。这时节但凡有人振臂一呼,便是从者如云。

    李隆基炒热了场子,把控住节奏,重又回到得宝歌的拍子上。

    这回所有的乐手都彼此响应着追上来,再度开启大合唱,比方才的更整齐,更嘹亮。

    大功告成,李隆基微笑着把鼓槌递给铃铛,挪了挪身子。

    只有近在咫尺的杨玉感受到,他全身散发着呼呼热气,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连龙椅上都湿哒哒的。

    现在女郎们看李隆基的眼神变了。

    她们的目光中充满了对君父本就该有的崇拜和仰望。这群未经教化,天真鲁莽的小动物,只有经过这一刻,才能把眼前这个面相英武但明显迈向老年的男人,和想象中那个执掌天下的圣君联系起来。

    能在万众期待中轻易掌握民心,才能在三十八年力挽狂澜夺得帝位,才能保住长安富庶繁华,令女郎们肆意挥洒青春。

    他是杀神,也是人间真君。

    方才那个勾引李林甫的女郎碎步走来,驯服地伏在李隆基脚下,像只柔顺的猫咪,精致的面孔贴在他小腿上,大方的用身体某个部分挤压他的脚面。

    她头上那朵颤巍巍的红丝球里藏了银铃,李隆基伸手抚弄,听见泠泠细声。

    “阿柔怎么了”他明知故问。

    阿柔依依抬起脸,眼神迷蒙,含着滚烫的爱意。

    “圣人”

    她含糊地喊,“妾,喜欢方才那段鼓。”

    “喜欢就好。”

    李隆基手掌往下压了压,让她的头顶始终低于膝盖。

    “喜欢就上教坊好好学,来日与朕对阵。”

    “嗯”

    阿柔娇滴滴的点头,很不服气地掠了眼与圣人比肩端坐,神色平静的杨玉。

    到这时候,韦坚才躬身上,指挥内侍们流水样端上几百件纯白骨瓷小碟子,进献到圣人眼前。

    巴掌大的三角碟子,搁在楠木雕花的长方托盘里,一碟碟都是诸郡县出产的轻省物件,小如针头线脑,或是水果鱼干,或是笔墨,或是药材,或是米粮,或是珊瑚

    每样只取掌中一点,灵光乍现般一闪而逝。

    每走一样,韦坚便以他那沉稳平实得略显干瘪的声音报出产地及名称,听得众人目不暇接,就连对政务毫无兴致的杨玉,也被他的工整严谨撩拨起好奇心,频频发问。

    令人惊讶的是,她那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题,竟丝毫难不倒成竹在胸的韦坚,只听他娓娓来,就把每样东西种植的难处,或是运输的要点,或是难以想象的妙用,或是在南在北价格的差异,或是域外番邦没见识过的神奇,都描摹的淋漓尽致。

    一刻钟还叽叽喳喳的小娘子们简直开了眼,一百多双眼睛注视在韦坚脸上,不止一个人心里想,哎呀,瞧韦郎官闷不吭声、貌不惊人,竟生了一根比相爷还玲珑的舌头,讲这样枯燥的事情都能妙语生花。

    一时物资展现完毕,李隆基意犹未尽,先向随侍在侧的杨慎矜笑。

    “韦坚的财技不输于卿啊卿擅核对账目,校正数字,又能分门别类、理顺流程。而韦坚尤其能促进贸易,拓展税源,乃是从根本上充实国库。”

    韦坚目前执掌的陕郡太守之职,正是是从杨慎矜手上接任,两人又都是从财税上起家,圣人这样说,仿佛二人差相仿佛,齐头并重,然真正懂得税赋律法之人一听即明,圣人真正褒奖的是韦坚。

    杨慎矜讪讪地将手笼进袖子里告罪。

    “臣,忝列户部侍郎久矣,不能如韦郎官般从根节上解决问题,实在有愧。”

    李隆基笑了声,把他晾在那里,砸着嘴问韦坚。

    “啊,这便完了”

    韦坚笑着退步抽身。

    “臣是个拨拉算盘珠子的俗人,只会算小账,讲俗事。太子怕臣扰了圣人的雅兴,另令教坊排练了新曲,还请圣人品评。”

    李隆基一听,顿时对这盛典的走向十分满意。

    “哈哈哈哈,朕原来生养了个这样知情识趣的好儿子”

    “圣人好偏的心”

    一个赳赳的武将冒了句。

    他坐在李玙身侧,身材精壮,许是常年带兵的缘故,面上手上的皮肤黝黑,挽起袖子举高酒杯的右手臂上刀疤累累,相貌板正到有些粗狂。

    是深陷石堡城泥潭的皇甫惟明。

    李林甫想起来,从开元二十八年,盖嘉运丢掉石堡城起,这员猛将就镇守陇右,一而再再而三与吐蕃大军正面对战,杀敌数万的大捷已有过两三轮,可是圣人最想要的石堡城却还是悬在眼前,拿不到手。

    这次进京献俘,换做旁人必定战战兢兢,深恐得罪,可是皇甫惟明有底气。

    他与王忠嗣一样,长在大明宫里,算是圣人的半个子侄,甚至比李玙这种不招待见的儿子还有脸面,御前奏对总夹着几分恃宠而骄的劲头。

    李隆基呵呵笑了声,看皇甫惟明兄弟似的把胳膊搭在李玙背上,很有些替他撑腰的意思。

    “朕哪里偏心了”

    “这万县贸易会明明是韦郎官的主意,臣听闻他夙夜辛劳操办,两鬓的头发都累白了,圣人怎么红口白牙就把功劳送给三郎啦”

    皇甫惟明把他戴着生铁扳指的手在案上敲了敲,卖弄着用敌人的弓箭融成铁水重新铸造的战利品。

    “臣替韦郎官抱不平”

    李玙闻言,不自在的抖了抖肩膀,甩开那根沉沉的胳膊,周周正正向君父行臣子礼。

    “圣人曾金口玉言,说储副之位,止于侍膳问安即可,不交外事,不决内事。儿臣谨遵圣人教诲,闭门读书,未敢交接外臣,于贸易会之事一无所知实不敢居功。”

    李隆基沉吟着不吭声。

    李玙抿紧薄唇,带着一股宁折不屈的倔强,“儿臣所言句句属实。”

    也是。

    李玙何等聪明,很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儿子,真想讨他的欢心,早撇下懦弱可欺的幌子,昂扬表现了。就算贸易会真与他无关,反正是韦坚办的,他想揽功,一句话就揽过来了。

    时至今日还在满堂重臣面前装得唯唯诺诺,不过是和少年时一般,梗着脖子不肯屈服罢了。

    竖子不足为虑。

    李隆基倏然冷下脸,“没用的东西朕竟高看了你,既不是你的主意,你就多向他学学”

    皇甫惟明愕然又失望的低下头。

    李林甫插口。

    “圣人斥责太子,未经尚书台草拟章程,仅以口谕,乃是关怀维护。需知圣人所言一经书写,即是千秋万载难以磨灭,太子应当再三谢恩。”

    李玙的眼角瞬时发红,沉沉地应了声是。

    李隆基撇下他,迎着楼外落霞血光似的灿烂,笑容满面地抚掌转向众人。

    “我朝定都长安百年,关中人口繁茂,向来受制于物资不足,米粮小物皆需从南方诸郡转运,千里迢迢,水陆奔波,其艰难辛苦处,耗费人工钱帛处,户部、工部两部最是清楚。如今韦卿家主持挖掘广运潭,打通从洛阳至长安的漕运,使江淮两地粮食直达京城,千秋万代泼天的好处从今日起,实有大功”

    他顿了顿,玩味地瞧着李玙。

    “宜特与三品职事,授银青光禄大夫,陕郡太守外,兼任御史中丞、刑部尚书,封韦城县开国男。”

    刑部的三品职事官。

    这离宰相只有一步之遥了,甚至于只要再多一件功劳,在不用升迁的情况下,加赐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就成了

    满屋子人,剔除莺莺燕燕,再除掉李玙,各个都是栋梁。

    有圣人的一锤定音,裴耀卿等人自然明白该说什么趋奉,话题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表达对万县贸易会的赞美。

    韦坚干巴巴地跪地谢恩,说着冗长的场面文章。

    舞乐歌姬上场助兴,楼下广运潭的歌者摘掉半臂,撑船靠岸,向围观百姓贩售起货物来。

    李林甫后退半步靠着梁柱思索,冷不防瞧见韦坚隔着垂头丧气的李玙,与皇甫惟明相谈甚欢,不知道在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