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苑。
高力士在御前得了个座儿, 靠着椅背架开双肘,合掌支撑在宝刀上,那刀像他的第三条腿, 稳稳支撑起三品大将军的威势。
他面前站着的老者捋着胡子笑问。
“高郎官别来无恙啊”
论年纪,老者比李隆基和高力士大出许多, 满头银发, 满脸黑斑,两条眉毛垂落直挂到眼角,即便笑着,嘴角也乏力的往下耷。老态龙钟四个字在他身上昭然若揭,令人唏嘘哀叹,李隆基看着他,不能抑制的想象自己十年后的模样。
谪居荆州十年的张九龄, 较之从前在朝堂上侃侃而谈时愈加清矍削瘦,眉目愈加清朗明晰,昂首面对君上时,亦是愈加稳重自矜。
“圣人,安好”
张九龄哆哆嗦嗦地抬起胳膊作揖。
“老朽实在无力下跪啦, 再跪就趴在地上起不来啦。”
李隆基怅然一笑, 挥手免礼。
“子寿离了官场,便不是朕的臣子,而是老友。老朋友肯跋山涉水来看望朕, 是深情厚谊,何须下跪”
“老啦, 行百事皆心有余而力不足,唉。”
张九龄摇头,探手去摸空着的那把椅子, 扶着椅背慢慢靠近身体,然后坐下。
李隆基看得心惊。
他的阿耶,睿宗李旦五十五岁就死了,两个兄弟,宁王李成器和薛王李业也都没活过六十岁。
六十二岁的李隆基偶然夜半惊醒,茫然四顾,看到杨玉青春鲜嫩的面庞,常常有不知身在何方的错愕。
回望来时路,年轻时把臂同游之人尽皆作古,他会不会活的太久了
所以他想念永远公正、警觉、准确,像一面警钟悬在半空,时时敲响的张九龄,更想看看他七十二岁是什么模样,可学会退让了吗
“你那小儿媳妇,后来生下孙子没”
“圣人好记性啊”
张九龄抬起皱巴巴像个核桃的面孔,眯眼笑,仍然有不卑不亢的气度。
“老朽的儿子与她情深意笃,坚决不肯纳妾,没想到过了三十岁,媳妇居然生了,哎呀呀,那孩子聪明着呢才四岁就能背李太白的静夜思啦。”
“哈哈哈哈,那就好就好。”
李隆基非常高兴,随口许诺,“力士,替朕记着,等他十岁的时候,招来国子监读书,别浪费了聪明孩子。”
“老朽替小孙子谢圣人的恩不过,盛世之下,儿郎不出仕亦可著书立说,照拂乡间,留下千载美名,乱世之中,公卿贵族亦要肝脑涂地”
李隆基装作听不懂,直接打断他道,“应该的子寿,你当初是替朕的儿子据理力争,朕,记你的情”
张九龄摆摆手。
“圣人这话说错了臣,不是天子家臣,而是朝廷之臣。臣尊仰圣人,也防备圣人,怕圣人因人的七情六欲损伤国家。臣也把圣人当做朋友,怕圣人为做贤名的君主,白白牺牲了人伦家庭。”
这话说的重,可他已经致仕多年,毫无顾忌,话说出了口,浑浊老眼还直瞟李隆基,等他给个回应。
“你呀”
李隆基指着他,“哪一日舍得不教训朕”
他脸皮子臊的发烧,顿了半晌,下定决心似的问出口。
“这十年的朝政,子寿,你憋了满肚子箴言要说与朕吧还是早写好了条陈拿来,朕好好看看。”
李隆基做好了被劈头盖脸责难的准备,可是张九龄却不愿把价值千金的政见随随便便抛出来,而是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把话扯远了说。
“老朽有两个弟弟、四个儿子,弟弟们承蒙圣人的恩德大度,早早举孝廉出仕,虽然十年前受老朽胡言乱语的牵累,贬谪淮安、彭城等地,不过这几年逐渐升迁,都已坐在好位置上。尤其是九章,坐镇家乡岭南,积极张罗荔枝进献贵妃,快马奔驰数千里,令其色味未变已进长生殿,而得了银青光禄大夫的头衔,可谓光宗耀祖。可是老朽的四个儿子嘛读书寻常,又早早离京,就欠些指望了。”
这话露骨,像是寻常人要官的架势,却让李隆基糊涂了。
这还是秉公执法、绝不徇私的张九龄吗
李隆基腾地站起来,满脸所托非人的愤懑。
“原来子寿的风骨也就值十年朕还以为比这满朝文武都昂贵呢”
张九龄不慌不忙地抬起手往下压,叫他坐下。
“圣人听岔了,老朽进京不是来向圣人讨好处的,昨日”
李隆基讪讪坐下了。
张九龄看看站在李隆基身后的五儿,恭敬地拱了拱手,脸上言笑晏晏,叫在长安城里横着走的五儿瘆得慌。
“昨日老朽去了一趟平康坊,瞧见宫中赏赐的御膳佳肴、八方奇珍源源不断送进李林甫的府邸,以至于宦官们道路相望,彼此笑着招呼。”
李隆基的手在袖子里不自觉攥紧了。
“朕赏赐相爷些个,有何不可”
张九龄冷笑。
“老朽坐在茶馆里与人闲话,又听说从前大理寺监狱杀气过剩,鸟雀都不敢栖息,可是如今刑部一年只判五十八例死刑,鸟雀聚集在监狱正门上筑巢,可见我大唐举国上下,风清气正,国泰民安。”
他猛地一拍桌。
“这等蠢话,圣人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高力士腹内嘶了声,捏起一把冷汗。
再说下去,张九龄定要血溅五步,草草了结掉这对性情迥异的君臣间难得的感情。他抬手挡在两人之间,仿佛有些老年人说着话便能睡着,睡着睡着又忽然醒过来似的,懵懂的问。
“啊,相爷去平康坊,就为喝杯茶”
张九龄立时甩出来一句。
“哈高郎官糊涂,某自然是去为儿子求官的谁不知道相爷在家处理政务,百官都在他堂前等候召见。至于圣人钦点,坐镇中书省政事堂的烈,不过是个空摆设,既无人谒见,亦从无意见,只管在相爷理好的公文上署名而已”
李隆基抖着手勉力忍耐,不与他一般见识,却是控制不住,气得说话都发起颤来,一只手摁着椅子,一只手指着他,期期艾艾地争辩。
“你,朕知道,你向来看不上哥奴,可他比你能容人烈,杨慎矜,牛仙客,裴耀卿,韦坚,各个都不与他一条心,却都能在他麾下各安其份,埋头做事你呢你连个小小的胡儿都容不下。那年朕若听你的,斩了那安禄山,如今谁替朕镇守东北”
“这几个应声虫,也配被圣人挂在嘴上”
张九龄嘿嘿笑着抖了抖袍子,不慌不忙地挥起四十米大刀。
“太子正当壮年,与相爷已成平衡之势。他二人相搏,最要紧的砝码便是圣人。只要圣人能走稳这根钢丝,相爷便不敢轻举妄动。这省心省力的如意算盘,普天之下,除了圣人,旁人还真维持不下来可是圣人莫忘了,时光滔滔,再过几年,圣人老迈如老朽今日,走几步路便要气喘吁吁,重臣们自会投向太子阵营。到那时,相爷的心思还在办差上吗”
张九龄死死盯着李隆基躲闪的双眼。
“还是圣人以为,天命所归,你不会老,也不会死,更不会缠绵病榻数年,任由他人玩弄权术,挟天子以令诸侯”
三个人都被这话吓住了,面目失色,愣愣地瞪着张九龄。
“你说什么”
李隆基反应过来,乒铃乓啷推倒面前桌上所有的茶壶、花瓶、香炉,两个眼睛恶狠狠像是要喷火,诅咒似的咆哮。
“朕要死,也先杀了你陪葬”
张九龄哼了声,丝毫不为所动,傲然抬高下巴。
“朝闻道夕死可矣,老朽向圣人说出这番话,死活都不要紧”
死呀活的
高力士在圣人身边待了几十年,从没这么密集地听到这种字眼儿,他脑中反复盘旋着一个疯狂的念头万一张九龄是对的怎么办
“力士”
李隆基气哼哼地再度起身,看出高力士被张九龄蛊惑的模样,责怪道,“你怎么了糊里糊涂的”
高力士迟迟看他,勉强笑,“老奴愚钝,没听明白相爷的意思。”
被他这么一打岔,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缓了缓,李隆基大度的让了一步,想顺一顺张九龄的脾气。
“子寿啊当初朕杀了阿瑛,不得不撵走你,是朕做错了。朕懊恼过,后悔过,然人非圣贤,既然已经如此三郎的性子你是拿捏过的,较之阿瑛未必不如,甚至能雌伏忍耐,比阿瑛还多一份好处。”
张九龄干巴巴道,“太子甚好。”
“这几年哥奴理政,明面儿上看风平浪静,内里上梁不正下梁歪,哥奴带不出好队伍,朕知道。如今哪,贪赃枉法的,安享富贵,忠肝义胆的,就自寻死路。作为臣子,你怨恨朕,朕明白,可是作为老朋友,你为什么不能明白老人家的一点点私心啊”
只是一点点私心
张九龄打量他。
父纳子媳已足够惊世骇俗,可是坊间流传他还私通三位夫人,甚至杨钊之妻,以至于杨钊出京一年,回来要认下妻子梦中怀孕的儿子。这种败德之举,竟也成了妆点在盛世上的花边,被戏班子津津乐道,连杨钊本人都不以为耻。
如今的兴庆宫龙池殿,藏污纳垢,早已不是他离开时的清明世界。
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将大好河山拱手相让,还不如
不如
尊李玙继位,让这昏君关起门酒食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