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扶杜若坐上檐子, 一路悠悠地抬着走。
半人高的地方风轻,该舒坦享受,可她胃里像塞了个克化不动的枕头, 绵软又结实,脚下一晃就想吐。
卿卿挨着铃兰告状, “阿娘和四姨吵架了, 十九姨说四姨买卖做太大。”
铃兰糊弄开卿卿,见杜若捂着肚子呃呃干呕,吐不出什么,可是翻江倒海气势惊人,只得叫停檐子放她落地。
杜若吸了吸鼻子,抬起脸。
“上月小日子才过,这不能吧”
铃兰半天没回过神, “良娣又有了”
杜若回答不了,捂着嘴一抽一抽。
铃兰一叠声指派,待进了乐水居,众人严阵以待,打热毛巾的, 上红糖水、黄姜汤的, 捧梅子陈皮的,全拥上来。
杜若洗了把脸,把人撵出去, 坐在温暖的被褥里想主意。
没半个时辰李玙赶回来,进门便摘了冠子甩在案头, 晃眼瞧见摊着一本翻开的书,乃是则天皇后所著臣轨。
李唐皇帝有著书立说的传统,向臣民昭告皇帝的施政思想。
太宗皇帝的帝范与则天皇后的臣轨便是其中佼佼者, 帝范规范皇帝行止,臣轨恰恰相反,约束的是臣民,两本书立意大相径庭,常被天下士人相提并论,比较优劣。
李玙顺手拿起来翻了两页。
“人常说则天皇后胸襟狭隘,色厉内荏,远不及太宗,不能责己,反而制定规则打压臣民。孤却觉得,天下人皆欺软怕硬,因见则天皇后年迈退位,未能传位于武姓子孙,延绵武周,才敢诸多贬损。倘若今日是武三思的儿子坐在皇位上,这本臣轨必被推崇备至,成为世家子恩荫考试的头本教材。”
“殿下很欣赏女皇”
杜若目光落在李玙卷起的衣袖下,微黑劲悍的肌肉,两道陈年旧伤交错着延绵到手腕。
现在她不会再如当初那样天真,相信他说,这是少年操练不慎留下的痕迹。
不是的。
就和圣人一样,李玙每往前走一步,就会有新的肉身伤痕永远相伴。
那是他甘愿付出的代价。
李玙有些意外,上榻抱住杜若冰凉的身躯,郑重其事道。
“对,娘子应该和孤一样,在心里尊称曾祖母一句,女皇。”
这是个非常僭越的表述,尤其对当朝储君而言。
倘若为人所知,不需圣人动手,言官们便会群起而攻之,指斥李玙心向武周,悖逆李唐,应当夺去储位乃至废为庶人。
杜若久久注视着他。
那眼神非常古怪,实在不像是女郎望向心爱的郎君,倒像徘徊大漠的旅人绝望地在星空中寻找北斗。
“殿下不觉得,女皇为求权势地位,背弃夫君,屠杀亲子,手段太过于残忍血腥吗到她临终之时,至亲已经凋零殆尽,只能独自面对无止尽的仇恨怨望,难道不是很悲惨,很痛苦吗”
“孤十多年来谋算的也全是至亲,为何若儿不嫌孤手段残忍”
李玙俯身贴在杜若耳际,轻声呢喃。
“因为你爱慕孤,舍不得苛责”
他温热的鼻息烫的杜若好舒服,甚至微微的发起抖来,杜若情不自禁闭上眼睛颔首,却听见李玙继续。
“还是你和那些人一样,以为男人能做的事,女人做不得”
李玙的音调非常奇怪,仿佛戏谑,又仿佛反讽。
“如果没有女皇示范何为野心,何为坚持,何为雌伏熬忍,何为致命一击,世上便没有圣人异军突起,逼迫宁王辞让,睿宗禅让,更轮不上孤从兄弟手上夺得储位。孤身为女皇的儿孙,受她遗泽深重,当为她厘清毁誉。”
杜若的呼吸猝然顿住,猛地抬眼,望向窗外浓黑的暗夜。
那隐隐亮着的一角宫灯,正是龙池殿之所在。
“女皇为天下女子打开了一种可能性,若儿,你不应当辜负它。孤不是高宗,不用借你的手打压群臣,实现治理,孤更不是中宗,孱弱无力,受妇人挟持步步推让,孤爱你,更欣赏你,而且孤有太宗、高宗都没有的胸襟,能容忍你实现抱负,提拔杜家,罗织势力。”
李玙意味深长地看进她眼睛里。
“因为你要的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与孤势均力敌,对吗”
“做人真难啊。”
杜若打了个磕巴,用力把额头顶进他怀里紧着戳,从他身上汲取勇气。
李玙窒了下,觉出她今夜格外的柔情黏人,像只奶猫,全身心在他怀里耸动,手手脚脚都不安分,又不是真的盛情相邀。
他深深呼吸着,宽让地团住,由着她撩火,绝不回应。
一不当心,竟就睡过去了。
杜若蹑手蹑脚抽身下榻,留下李玙靠着床板,面朝里蜷缩着,薄被被他卷成一团紧紧抱在怀里,整个冰凉的后背全都亮给人看。
杜若握住他脚踝慢慢抻直,小心翼翼扯出被子抖开,从头到脚盖的周周全全。
她的长发垂在胸前,烟色寝衣的领扣全叫李玙解开了,她对着镜子一颗颗扣,再把拖垂的头发抿好,然后闪身走到套间的外间。
李玙睡得四平八稳,因为她趁身边无人时,添了指甲盖大的沉水在香炉里,混着其他香料浓郁的气味,除了果儿,没人分辨的出。
海桐上回来,夹带了个一模一样的朱漆戗金双层九子妆奁,只比从前她用那个多一层机关,藏在中下两层镶牙格栅之间,一个巧妙的暗格,放了几块最最上品的沉水。
天宝五载的整个春天都在下雨。
从韦坚流放算起,三四个月淅淅沥沥不止,以至于乐水居的墙脚起了霉斑。
这是个不寻常的春季,杜若一直睡的不安稳,半是不习惯仁山殿的床榻,半是提心吊胆,好容易搬回乐水居,三魂七魄才真正归位。
是该点灯的时候。
杜若手指搭在后窗的窗棂上,感到外头寒意弥漫,酝酿着又一轮春雨。
哒哒。
她蜷指扣了两下窗棂,没有回应。
哒哒哒。
还是没有回应。
然后猛然间,夹道里响起轻快的脚步,铃兰提着灯匆匆进来,一脸警惕。
“果儿呢叫他来。”
“在花厅等良娣。”
很好,杜若对两个人的表现都很满意。
让李玙睡吧,在梦里松快,醒了好全神贯注与李林甫缠斗。
至于子佩,当初是她拖子佩进这滩烂泥,虽然无心,亦是冥冥之中注定,那就该由她来了结,什么阴司报应,怨鬼缠身,只管来。
花厅四面漏风,唯有一灯如豆。矮窗外池水荡漾,鸟雀叽叽咕咕,三个门洞藏不住人,果儿站在六角门边,看铃兰退到院子外头才回身行礼。
“李瑛到底死在谁手上”
果儿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毫不意外。
“持忠王鱼符寻工匠仿制的是奴婢,以仿制鱼符调走左骁卫之人奴婢不认得,应是窦家奴仆。至于将李瑛骗进龙池殿之人,奴婢猜测,当是彼时李瑛内眷,亦是太子事先安插。”
那便是沉星
杜若摁着头万分懊恼。
第一次听见沉星的名字,她便觉得好巧,偏与袖云是一副对仗,星沉海底,袖卷风云,可恨她竟是个睁眼的瞎子。
杜若抱着双臂缩进圈椅,椅背上搭着块狐狸皮,刚好裹住她肩膀,尾巴搭在脖子上,尖嘴猴腮的脑袋晃荡,嘴边两撇小胡子黑黢黢的。
“铠甲呢”
“铠甲,是李林甫所为,假托边将之名送予李瑛,只说是新式发明,请他赏玩,总共三四十套,正是李瑛府邸的亲卫人数。”
沉寂数息,杜若面上划过一丝不解。
“李林甫所为,如何为太子所知”
“李林甫向惠妃娘娘献媚取宠,主动提出栽赃李瑛。此节,乃是飞仙殿掌事太监牛贵儿告知太子。”
果儿顿一顿,不等杜若追问便道,“牛贵儿,早在惠妃生前已倒向太子。”
这就是三王闯宫案的完整图景。
杜若深深吸气,从头到尾,是李玙、惠妃、李林甫、咸宜、圣人、子佩、甚至她本人的不谋而合。
李玙用子佩挑拨薛氏,引发后宅争斗,惠妃令言官借机污蔑,杨洄带李瑛浪荡妓房,引出他对圣人的怨怼之语,圣人推高舆论,而李瑛急于表现,李林甫恰恰奉上铠甲,李玙顺势伪造敌情,恰巧那日是子佩生辰,李瑛酩酊大醉,酒后一时兴动提刀闯宫次日被杜若钉牢棺材板上最后一颗钉子
杜若在心底快速过了一遍细节,忽然想起,“所以惠妃的死”
果儿深深欠下身体。
“极高浓度的沉水可令人坠入幻觉,软弱者看见此生最恐惧的人或事,强硬者看见的却是梦幻泡影,快活天堂。惠妃娘娘,性情柔软甜蜜,她看见的是丽妃赵氏。”
“为何是丽妃”
“惠妃娘娘并未想置李瑛于死地,却曾数度威逼恐吓,默许李林甫栽赃,所以李瑛一死,她内疚至极,愧对丽妃,以至心绞发作。”
果儿说的轻描淡写,可是杜若却从中嗅出了一丝危险耸动的意味。
“太子让牛贵儿给惠妃用沉水,是因为他体验过沉水的效用”
果儿讶异于她的敏锐。
转念想到,事涉李玙,她怎么可能不敏锐
果儿昂然抬起头,盯死杜若,神情中带着一丝残忍和挑衅。
“对,太子对沉水的分量和纯度掌握非常精确,因为自幼使用,早已沉迷,狂怒时以之镇定,虚弱时以之滋养,但万一使用过量,却可能陷入疯狂。至于上回暴打崔嵬那样的大动静,奴婢听长生说,十余年来仅此一次,事后养病,亦是靠逐渐减量恢复正常。那时良娣日夜纠缠太子,不让奴婢靠近,奴婢想尽了办法,才顺利帮太子渡过难关。”
杜若一颗心直直坠入冰窟。
十六王宅人人言退,只有李玙锐意进取,定要夺那万千人仰望的位置,即便沾染满手血腥,挚爱亲朋被夺走,儿女伦常被打破,也不肯罢休。
执念既然强烈至此,人便该苦心孤诣,毫无摇摆,不到黄河心不死。
但为何,他还需要向药物索取安慰支撑
沉水编织的幻境中,他看见的到底是儿时恐怖画面,还是一生之中再也得不到的片刻宁馨
杜若偏头望向寝室。
隔着花木扶疏的庭院,侍女举起长杆,正要点亮檐下那排小巧的灯盏。
在这阴沉黑暗的星空之下,诡谲冷酷的世情逼迫之中,只有李玙的身影笼罩在温暖之中。
她知道只要她在身边,一俟从梦中醒转,李玙脸上便会带着笑。
杜若的心怦然一动。
即便婚后多年,思及李玙,仍然会有一股从心底深处升腾起的麻痒酥软在她血液中轰然奔涌。她想留住这一刻,用什么代价也在所不惜。
“良娣”果儿低声唤她。
杜若怅然收回视线,缠绵地嗯了声,重拾思路。
“既然李林甫不干净,大可以全往他身上推。铠甲的冶炼炮制运送,动静比几个人说几句话大多了。时过境迁,物证比人证更容易伪造。”
“良娣所想,太子早已做过。彼时贵妃随圣人从骊山返回兴庆宫,圣人起意册立太子,李林甫便蠢蠢欲动想要阻拦,只因被牛贵儿以旧事威胁才作罢。只可惜牛贵儿数月前不知为何,太子忽然令奴婢将他杀了。”
“杀了牛贵儿”
杜若刚要开口追问却猝然顿住,眼瞳瞪得极大,想起数月前她曾提醒李玙留意杨钊。兴许就是那时,他除掉参与两桩机密的牛贵儿,却也斩断了牵制李林甫的一条绳索。
双方在三王闯宫案中无意识的合谋,当初李玙可以用来威胁李林甫,如今李林甫有样学样,抓牢子佩,也可以用来威胁李玙。
“到底是天道好循环”
子佩问她心里有没有公道的时候,她便想,错就是错,错了也要做,报应来时,她绝不转身逃跑,就算都还清了。
“我要一味毒药,无色无味,绝无痛苦,就在梦里结果。”
“良娣想杀谁”
本是个问句,可是果儿不由自主的转了声调,将它变成一句平铺直叙的前半段,然后自然而然的接下去。
“奴婢都可以代劳。”
“我自己来。”
果儿愕然抬头,将好捕捉到她将落的眼泪,却没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权力舞台上,哪个性别都没有优待。这个故事里,惠妃、咸宜、子衿、杜若、英芙、姜氏都追逐过权力,也都遭到了反噬,用善良、自私这些词汇来定义野心家,显得太轻薄了,但是对和错仍然是有标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