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曲江池照例召开珠宝拍卖会。
这新法子又是卓林裴五家闹出来的。
原本顶尖珠宝不同于市卖之物, 只有世家勋贵或是宗室买得起,偶然几个勾栏里的花魁抓到冤大头,也能逼得他们打肿脸充胖子。而在东市、西市设立门店, 则向来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徒费铺租。
因此, 从前商人从西域进到尖货,多走街串巷出入胜业坊、常乐坊、平康坊等顶尖地段,一家家询问兜售,或是知道谁家女眷偏爱何种珠宝,便送到眼前挑拣。
譬如子佩当初在长宁公主府及太子院时,便有相熟的商户常来常往;而杜若从前远在延寿坊,唯有从英芙或是子佩处才能一睹名贵珠宝的真容, 那副初次拜访忠王府佩戴的镂空金丝球珍珠耳坠,便是在英芙手里一眼看中,水芸想要未能如愿,杜若却悄悄示意商人,去他店铺中购得。
后来子佩执掌卓林, 嫌如此售卖费时费力, 且价格难往上抬。
她深知高门贵女佩戴珠宝,大半并非为装饰美貌,反是为向其他女郎显摆炫耀, 所以如能公开售卖,彼此竞争, 定能大幅涨价。
前年此例初开,卓林联合其他几家货源广阔的商家一起造势,遴选了十二件难分瑜亮的绝佳珠宝, 在曲江池最豪奢的酒楼昙华楼包场拍卖,惹得高门贵女、宗室女眷、甚至贵妃娘娘那几位姐妹全都老老实实坐在台下仰脖等待。
甚至为别苗头,争多论少,把成车的金银堵在酒楼门口争购。
一时之间脂香粉浓,莺声燕语,成为曲江池奇观之一。
至去岁,已有脑筋灵活的商家提前打听到卓林的拍卖日期,把昙华楼周边酒楼,如紫云楼、杏园、芙蓉苑等通通包下,打出招牌公告参加拍卖的名媛姓名,招揽登徒浪子游宴围观,甚至售卖坐票。
尤其是芙蓉苑,以室外游宴著称,其楼宇不过两层,但延伸到曲江池的草场足有半亩地,盛夏时节柳荫四合,碧波红蕖,菰蒲葱翠,湛然可爱。
买到心爱珠宝的女郎兴奋难耐,当场在芙蓉苑撑开彩幄更衣,连带更换发型,然后戴上崭新的珠宝傲然开宴。
所以到第三年,卓林会俨然已经成为长安七月最大的盛会。
裴五为求推波助澜,又另辟蹊径,请画师提前将拍卖珠宝制作成精致画册,放在店铺展示赠送,便有二流贵妇蜂拥而来,打听能否入场围观,皆被客气拒绝。
向来人心,越是得不到的越珍贵。
这些人自谓买不起顶尖好货,便转而求购设计相当,而成色其次之物,甚至说出只要是卓林所出即可的豪言。因此裴五又备了一批同款不同材质的廉价货品,预备同时在芙蓉苑售卖。
子佩起了个大早,盛妆打扮与裴五赶到昙华楼,见掌柜们把拍卖现场妆点得红粉菲菲,花卉、水果、甜酒,堆山填海,花色亦配的雍容雅致。
裴五巡视了一圈,对子佩道,“娘子昨夜睡的不甚安稳,反正已是第三遭,伙计们出不了大错,不如去楼上歇一歇。”
子佩点头道是,自去楼上雅间展开铺盖休息。
不一时太子府的车马赶到,裴五忙亲自迎出去打躬作揖。
“良娣年年来捧场,盛情难却,小人实在不安。”
杜若左顾右盼,只问,“子佩呢”
随她一车同来的还有寿王妃韦水芝,亦是眉眼含笑的大美人,裴五不敢在宗室内眷面前晃荡,举手半遮在眼前,向杜若告罪。
“内子身子不大爽快,在楼上歇着,良娣不如上二楼先看看景儿”
杜若点了头,便有两个女知客走来,引人上楼。
入了席,水芝果然坐立不安,要杨梅汤,又要辣椒,把银筝支使的团团转。
杜若便吩咐铃兰。
“银筝没伺候过孕妇,你陪寿王妃坐坐,有什么要紧该注意的,细细说与她。晚上回了府,点个经过事的嬷嬷去寿王府帮忙。”
铃兰道是,杜若便撇下她们,自提裙子上三楼看望子佩。
水芝与铃兰说的正入巷,没注意到她几时回来,扭头瞧见她已坐下了,都有些纳闷儿。
“良娣嘴唇怎么发白杨四娘病了”
杜若眼神发飘,颤颤道,“不是,方才我上楼竟遇见个熟人,说了好一会子话,想子佩辛苦,就没找她。”
一时人客陆续到场。
落单的在二楼雅座饮茶,相熟的便携手坐在一楼。譬如五杨除了贵妃无一遗漏,连带杨钊的娘子元氏并侄儿侄女包圆一张大桌。
杜若从二楼往下看,见美人堆中,那位与小圆定亲的小柳郎赫然在列。
水芝遥遥瞧了一眼。
“良娣,那个小柳郎与你家姐夫可是同一个柳家”
杜若摇头。
“往上数七八代大概是吧,我姐夫那个柳,是洛阳的柳。这个柳当是何东柳,柳澄的哥哥娶了秦国夫人,小圆嫁过去与夫人成妯娌,与贵妃姐妹相称,简直错了辈分。”
水芝听出她并不乐见这门亲事,迤逦一笑,娓娓劝她。
“时也运也,讲个乐子给你听。”
杜若打起精神。
水芝道,“我们家那房子,被虢国夫人强抢去翻新重盖,讲好工钱两百万钱,已是前所未有的巨资,我嫂子听说,直着眼睛发了好一阵呆,没听过这样大的数目字。谁成想,粉刷完毕,夫人一高兴,竟在工钱之外,又用金琉璃盏盛了三斗碧色宝石,当面赏给工匠。那日我阿娘在家坐着,才听了会子小曲儿,忽听隔壁吱哩哇啦乱叫,还当夫人又要行什么天外之事,忙使人出门口打探。就见那群工匠哭得满脸眼泪,又跪又拜,转头就把队伍散了,各自回家乡买地盖房子。”
杜若睁开眼睛一笑。
“夫人和娘娘当真一般无二,尽会使性子胡闹,娘娘要没被圈在宫里,也活脱脱是长安世面一霸。”
“如今我阿娘想开了,有什么法子赶上这么位圣人,偏抬举了这么几位夫人,能怎么着就低头往后熬吧,至于什么辈分,末节又末节,连娘娘和圣人也错了辈分呢。你再瞧我们家,薛王与太子、阿瑁既是叔侄,又是连襟。”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韦坚一死,韦家元气大伤,正房与偏房的矛盾随之偃旗息鼓,水芝年轻轻的,说话也带出一股苦中作乐的意思来。
水芝想了想又问。
“夫人至多三十岁,这小柳郎的哥哥多大年纪怎么我瞧她几个侄儿,二十五六的也有,三十多的也有。”
杜若压着嗓子与她低语。
“夫人并非柳家的正房,头先甚至不是在册的妾侍,只是舞姬罢了,因娘娘势大,先抬了妾侍,又续娶填房。”
把身在贱籍的舞姬抬举成妾侍甚至正房,是犯了律令的大罪过。
可是,律令在杨家人面前不值一提。
杜若隐晦道,“她夫君已是花甲之年,这个小柳郎是她夫君兄长的外室子,认祖归宗没几年,排行已顺到十六位了。他们家和你们家可不一样,你们家堂兄弟一道排。他们家全是同一个阿耶,你数数这位阿耶多厉害多子多福”
水芝噗嗤一声笑出来。
再端详那柳澄,便觉得外室子难得有这样俊朗端然的面孔,坐在那堆颠倒错乱的青年男女中,显得越发正派。
“其实旁的都不要紧,夫君为人正直果敢最紧要。”
杜若瞥她一眼,揶揄。
“这是夸寿王寿王的好处就只这句别的不说,单说他肯为你留京,就值当一句大大夸赞”
水芝禁不得她玩笑,立时涨红了脸,环顾左右,拧着脖子问知客。
“你家大娘子还不起来马上就要开席了。”
那知客道,“奴婢去瞧瞧,果然快开了,郎君在底下着急呢。”
没片刻,就见子佩匆匆忙忙挽着头发从三楼下来,在楼梯上向杜若等招了招手,来不及走近寒暄,便往底下大堂招呼客人。
杜若搁在圈椅把手上的五指捏紧了下。
水芝提起筷子拈了块葱油鲍鱼,怕吃不得,遗憾地放下。
“瞧杨四娘气色不大好,办这样盛会大约累得很。”
杜若脸上淡淡的。
“她是个劳碌命,操的全是别人的心。”
“自家买卖怎能叫别人可怜圣人的儿子还不如商贾,独太子有个指望。我瞧阿瑁的性子,亏他是个散淡人,要没规矩约束,早往终南山修道去了。”
杜若知道她与李瑁琴瑟和谐,才会心疼他无处释放的精力,这是宗室子难逃的命运,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没再继续。
大堂桌椅围绕成圈摆放,当中垫高一个小小的场地,摆了张条案,裴五站在正中讲解拍卖,子佩原本坐在他身后盯场,可拍品才走两件,她便捂着胸口站起来退到客席上。
场上气氛正走向高潮,独裴五与杜若瞟了眼,旁人都聚精会神看珠宝。
然后铜锣砰地一声巨响,第三件东西也有了主人,便是那柳潭。大家都知道柳潭新近定下亲事,沾亲带故的,不与他争抢,只欢呼鼓掌。
水芝兴致勃勃道,“他买下这个定是送给小圆,今日你真该带她来。”
“备嫁的丫头,太子不叫带出”
杜若才说了一半,忽见子佩头一歪,咣当一声带倒座椅,整个人翻在地上,浑身剧烈抽搐,仿佛被条看不见的鞭子狠狠抽打。
“啊,这”水芝茫然。
杜若极之意外,脸色瞬间惨白,惊得跳起来。
底下客席已乱作一团,命妇贵女惊叫连连,不知所措,捂着嘴纷纷后退。裴五挥舞着两手不让人靠近子佩,语无伦次推攘几个知客。
“找大夫,找太医,快去找人来”
掌柜伙计被他支使的团团转,更有人眼盯着那几件昂贵珠宝,预备趁乱动手,人影瞳瞳中,独那柳潭一跃而起,抢步到场地正中,镇定沉稳地喝了声。
“东主有事,还请各位贵客依次离席,勿要惊慌”
裴五向他投出感激的一瞥,却顾不上说话,又埋头俯在子佩身前。
子佩弹跳的身躯渐渐平静了,嘴里涌出一股股白沫。
杜若重重地跌回圈椅,难以置信地看着乌泱泱的人潮涌动,绕过悲痛的裴五从正门出去,唯有他似中流砥柱巍然不动,面色越来越悲痛凝滞,终于不能承受,蹲下抱头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