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摸了摸鼻子, 默默退出门外。
不用窥视,他也猜得到李玙会如何安慰惊痛之下的杜若无非就是他那具能用的身子罢了。
可杜若的伤在心里,越看见他, 越弥合不了。
李玙守了五六个时辰,天才亮就无奈被宫里叫走。
说是代李隆基行农祀仪式, 却不准他在储君冠服上添加帝王装饰, 还要降档使用三品臣子的冠服。
来宣旨的铃铛陪笑求他快走,李玙再无心力周旋,只得束手就范。
不多时杜若醒来,眼前没有李玙,只横着果儿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
一看见这张脸,她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曾经端起毒药的右手上,顿时火烧火燎的发烫。
她想过她实实在在的想过毒杀子佩
“我没有我没杀她”
杜若呼吸急促, 眼睫颤动,冷汗渗透了鬓发脸颊。
“他信吗你敢告诉他真相吗”
果儿的声音稍有不稳,却极度冷静。
“你背地里挖他的墙脚,在他身边埋钉子,对他下沉水, 叫我替你找毒药, 连铃兰都听你的今时今日,但凡你想,你就杀得了他。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你有这个本事,他就要防备你, 猜忌你。”
“你到底想怎么样”
杜若喉咙中挤出艰难的声音,想把拒绝厌恶恶心变出三千个难听的字眼扔在果儿身上,逼他滚得远远的, 打也好杀也好,再不准他那双脏手臭手撑在李玙的枕头上,紧紧欺近她眼前。
果儿觉得了,放开手,翻身松弛地靠在板壁上。
他的肩膀不如李玙宽厚,却近的很,一低头就能靠住。
杜若死咬着牙关不让脆弱流露出来,但果儿并没有趁虚而入,只是任由月光冷冷,映出他怅惘的情致。
“杜若,你爱人便要挡在人家身前,辛苦无比,不能负荷,倒不如与我朝夕相对,无爱就无心痛挂碍。不然,毒杀杨四娘之事,你事前为何独独与我交底,却不敢向他述说分明”
“我与你才是一样的人。他不懂你怕什么,他以为他不停的给,给你一切,你就会快活。不是的,你已经不靠他了,你是怕自己越来越贪婪,甚至比他更狠,更绝。”
杜若猛地睁大眼睛,刹那间全身的血都冷了。
她好想再昏过去,可是果儿不肯放过她,咄咄盯着她虚弱的眼。
很久以后果儿才说完。
如果仔细听的话,那散落在夜风中的尾音并没有长久等待下的妒忌落寞,反而微妙的带着一丝希冀。
“你尽可以看不上我,就像开元二十四年上巳节选秀,在郯王府里,他也根本就没瞧上你,是你强以人力扭转,才有今日成就。既然你可以,我为何不能你问我要什么没有的,我只想你不必再受困在他身边的苦楚,自由自在,不要一口一个妾,低眉顺眼,装出那副样儿”
子佩的丧仪拟定在七月十二。
不满三十岁的妇人疲累劳碌而暴亡,夫家娘家都无异议,只求尽快了结。
独长宁有些怀疑,却毫无头绪,说与杨慎交与杨洄听,他们只当她疑心裴五,反劝她莫要伤了亲家和气。
长宁独木难支,再看公主府,处处皆是子佩幼时痕迹,实在难以承受,只得再度搬出,不久便发书信给父子俩,说蹉跎大半生寡淡无味,已然皈依佛祖,往后就不要再见了。
杨洄愕然奔去长宁置在歇凤山庄隔壁的小小宅院,见她僧衣素服,神色平静,身边婢女奴仆尽皆遣散,只留一个人劈柴生火。
堂堂长公主之尊,亲手打扫做饭,累得脚不停歇,竟始终带笑。
杨洄怔怔无话可说。
咸宜劝他。
“下回带遗珠来,兴许能有转圜,你看此处山清水秀,素食养人,修整修整也好,不然,照我阿娘那回,忧思之下心悸绞痛才是你毕生憾事。”
杨洄垂泪道,“别说阿娘,自从废太子闯宫,连我都觉得索然无味。”
咸宜登时翻脸大怒。
“阿洄想和离就直说”
杨洄哑然,半晌抹干眼泪笑向她道,“先回家吧。”
宫里贵妃听说,惊痛之下急召杜良娣入觐,太子府却回说良娣病得厉害,再传裴五,也被拒,只得赏了个六品安人诰命,好叫出殡时街面上好看。
眼看出殡之日将近,杜若放心不下,又怕引人注意,专从外头雇辆青呢小车,日日停在裴家门口守候,见方相、车舆、结络、彩帛一车车拉来,通府小厮都换了黑衣,连门口挑出来的灯笼也换白底黑字,又有两个人爬上山墙,把两丈多长的素帛绑紧,从悬山顶垂到两边界墙,另一个腰上挂个装满白纸花的竹篮,一朵朵粘牢在素帛上。
“良娣这下肯回去了吧听闻裴五郎不眠不休,衣裳都累大了。他这般伤怀,丧事不会不尽心的。倒是良娣,一跤跌在太子的短弓上,竟捅穿个窟窿亏得能拿这个遮一遮。”
铃兰托起杜若左手。
只见纤白掌心正中覆盖着一朵拇指大小,雕刻精美的粉色水晶薄片,拟复瓣西府海棠的形态,边缘柔润,花心刻金蕊,上下两端嵌入金扣之中,由几股细细金丝绞结编成锁链,套上中指和手腕固定。
杜若翻覆手掌,亮出手背相应位置的金质海棠,绞丝上坠了透彻明艳的长椭圆祖母绿。
海棠。
“可见太子的心思细密,这样东西,外面花钱也买不着,唯有亲自琢磨着画了图样,使人打磨制作,才刚好合衬。”
杜若缩回手,并不接她的话茬,反把手炉往小肚子上摁,借热气儿哄住绞痛的肠胃。
“从前子佩最爱问我什么颜色衣裳配什么颜色裙子,这件半臂是我们俩一起买的,她喜欢明黄,偏穿来不如阿玉美,就压箱底了她这一去,我打扮给谁看”
铃兰有些诧异。
杜若生性明快积极,就算十年前与李玙情分未定辗转反侧时,也甚少流露自怜自伤。可是子佩一死,她整个人消沉下来,掩饰在病状底下,日益颠倒。
想当初三个人热热闹闹开海棠宴,如今一死一散,旧友零落,也难怪她伤心。
“明日才是正日子,良娣算半个主家,要早起应酬,这会子先歇歇吧。”
晚上李玙回来,在乐水居门口吃了闭门羹。
铃兰歉意道,“良娣懒怠说话,连奴婢也撵出来了,只留凤仙。”
李玙怔怔静默数息,转身离去,不想过后数日也都如此。
直到子佩丧仪当天,杜若哭至声噎气断,未及终场就被裴五的妾侍强劝下来,趴在内堂哀哀流泪。
至于裴五,并未遵照礼仪进屋向杜若致礼答谢,而是木雕泥塑般呆滞地跪在前堂默默无语,以至于最后出面举哀的是久未露面的杨洄。
现在,杜若确定裴五知情且不敢报,不然,他当向她求助,查明子佩死因。
铃兰自觉两家通家之好,命凤仙陪着杜若,自站出来陪在杨洄身边筹让宾客。那妾侍感激不尽,挽住她胳膊边拭泪边诉苦。
“从前妾不知道郎君与娘子如此情深。自娘子陡然去了,郎君夜夜痛饮苦酒,一语不发,甚至大吼大叫,手舞足蹈。妾等不敢靠近,又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几个孩子还小,偌大的家业谁来掌管”
这个妾侍便是裴家大郎的生母。
铃兰劝道,“夫妻情分再深,男人嘛,总以事业为重,不至于抛家舍业。你容他多伤心几日,过了就好了。”
那妾侍眼神闪烁,要说不说的。
“我们大郎快十岁了,特别懂事”
铃兰疑惑,转念想起杜若曾疑心这个妾侍曲意逢迎子佩,故意把大郎往子佩跟前送,直到子佩有了三郎才打消念头。
世间多得是鸠占鹊巢之事,铃兰因此着意敲打。
“我们良娣与你家大娘子不是姐妹胜似姐妹,三郎便是她嫡亲的外甥,有良娣在,卓林的买卖绝出不了岔子。可大郎到底是哥哥,你督着他好好念书学生意,便是替裴郎君分忧。”
那妾侍心里一紧,知道杜若并不会因为子佩离世撒手不管裴家细务,心里大感苦楚,忙挤出几滴眼泪满口答应。
“姐姐说的很是,三郎虽小,生下来就聪明伶俐,大郎、二郎远远不能相较。就看三郎份儿上,郎君也不会撂挑子。姐姐一席话惊醒梦中人,妾替他顶这一阵子就是了。”
杜若回府时,不妨李玙已经等在门口。
龙胆满脸怯怯迎上来。
“良娣,奴婢再三请太子进去,他偏不肯,就要站在这里等。”
两人相距不足咫尺,杜若微微扬起下巴。
这个动作让她与李玙的视线接近拉平,也让她深陷的锁骨格外明显。
“殿下,忙完了”
李玙薄唇很明显地颤了下,随即别开视线。
“千秋节前孤不出门了。”
他没有如往常搂住杜若,只盯着她缀满珍珠的衣带,等她迈步才沉默跟上。
进了屋,杜若摘了簪环上榻,向里翻身假寐,李玙窸窸窣窣收拾了来,隔着被子抵住她冰凉的脊背。
半夜杜若蒙头蒙脑醒过来,才要翻身,就听见李玙沉沉地呼吸。
她屏气不动,半晌忽问。
“你知道”
“我知道当年你们办海棠宴,杨氏戴的那只珊瑚嵌南珠海棠钗,乃是惠妃旧物,阿璘也送过你一只差不多的并蒂榴花,是他阿娘遗物。”
“珊瑚嵌南珠这种款式,开元初年宫中时兴,后妃人人都有,独我阿娘没有,所以我也不知道阿娘喜欢何种花卉。后来我出宫开府,想着这个名字里兴许有她一言半语,便在仁山殿种了许多玉兰,又仿制宫样花钗,希望有日她娶儿媳妇,也能像别人喜滋滋拿出件老首饰。当初迎你入府没有聘礼,我觉得委屈你,挑了一匣子,不知怎的就把那钗子混进去了,因怕你胡思乱想,索性做了十二支成套的,梅花、牡丹都有,偏你只戴玉兰,我高兴极了,又做了红玛瑙那支,如今你也不戴了这几日你不想见我,正如卿卿落水那日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小时受过惊吓,用了有害的药物,发作起来恶形恶状,不堪入目”
杜若听得心底震动。
李玙握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扳她翻身平躺,自己侧身依偎。
杜若目光直直往上,不与他对视,余光却看得清清楚楚。
月光下李玙面孔仍旧英挺深邃得令她心折,眼底泪水涟涟却仍有微光闪烁,是从肮脏泥沼中倾泻出来的难以遏制的温情。
“不戴就不戴,”
李玙说,“从前都是我不好,以后没有你,我哪里都不去,要死要遭报应,咱俩一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卷结束,谢谢陪伴。
追逐权力必遭反噬,但韦氏挡在杜若后退的路上,说,不追,下场也很惨。
不要怀疑子佩枉死,只要时间够长,每件事都有它的结果,杜若以为她承受得起,可是命运报复在她承受不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