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六载的上元节在绵绵细雨中姗姗来迟。
长街上照例张灯结彩, 东西两市商铺的生意也如往年一般兴旺,可是长安人的脸上,不论贵贱贫富, 却都带些茫然无措的丧气。
这丧气来源有二。
其一,王忠嗣在外领重兵而久怠不战, 传出些不堪的谣言;其二, 死了大半年的韦坚牵连出越来越多的亲贵,以至于人人自危。
杜若从子佩丧仪后便缠绵久病,也不咳嗽,就是嗓子眼痒痒,喘口气非要吭哧两声。铃兰听得烦恼,拿托盘端了鸡汤逼着一口一口喝,然杜若身子虚, 滚烫鸡汤下肚却直冒冷汗,饶是地龙加铜炉熏得暖香阵阵,小衣还是冰凉贴在背上。
李玙带着满身寒气进来,鼠灰大氅上沾满密密雪珠子。
“今年真是冷,好几年没下这样大的雪了。”
他搓着手, 一见杜若就皱眉头, 边探温度边责怪铃兰。
“脸上又烫起来了”
杜若往后躲,轻轻呀了声,苍白的嘴唇飞快张开, 把一大口空气像喝药似的勉强咽下去压咳嗽。
李玙这才意识到他的行为对病人不宜,忙站到门边脱衣裳。
大氅、外袍、半臂卷成团塞给龙胆, 头顶雪珠化了水,一绺绺往下淌。
杜若爬起来埋怨。
“门口多冷,别站在那儿脱衣裳, 方才谁给你打的伞全没挡”
廊上有个人冒头,分明是果儿,那责问便卡在嗓子里没出去。
李玙脱剩一件白吴绫汗衫才贴过来,两手伸进被子撑开肩膀,架着沉甸甸的大头,像个猩猩怼到眼前。
杜若以为他冷,去捉他手,他绕着圈躲,嘴里诶哟。
“别别别,你坐那头去。”
杜若急了,“冷嘛就慢点儿脱呀有个鬼在后头撵着你”
“不是。”
李玙正经八百地望过来,好像有大事要讲,半晌憋出几个字。
“捂热了抱你。”
“呸”
杜若哭笑不得。
外头一个硕大的灯花冲上天际,砰地一响,爆开来,落下满头幽蓝的星光。
李玙抽出手,把被子笼到她肩膀高度,背后加靠枕垫稳当,嘴唇顺势还在鬓角轻轻碰了下,才坐到对面圈椅里,两手用力攥了攥。
“圣人在莲花池晚宴上摔了酒杯,说王忠嗣再不出战就要论罪。”
杜若听了一怔,不禁质疑。
“自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圣人以此论罪,焉能服众”
“吐蕃人奸滑,战法稀奇古怪,往细里论,圣人自然是辩不过他,可是韦坚案还在继续,把他拖进死人的关系网里,就太容易了。”
“那怎么行”
杜若顿时困意全消,挣出被子山的包围,不妨被李玙一伸手就摁了回去。
要说连王忠嗣也牵扯韦坚,那李玙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关联。
经过李林甫整整一年犁地那么细致的拉网排查,韦坚身上又添出奢靡、曲意逢迎、交接亲贵等五花八门的罪状。提出这些荒谬指责的言官似乎忘了,韦家的姻亲全部经由圣人首肯甚至强推,所谓奢靡逢迎云云,得益的本就是圣人。
昔日功绩,今朝罪状,所谓翻云覆雨手,莫过于此。
杜若急道,“真让他得逞,四镇兵马就全归他所有了”
“不错。”
李玙抬手撑起下颌,每个字都清晰冰冷。
“节度使权力过大,把持一地军政、民政、税收,官员选拔,乃至治水、开荒等农政,几乎是分封建制,一手遮天。所以从前,节度使全由中枢文臣选调,有功者两三年回京拜相,无功者调任他处,决不兼任连任,禁绝与地方捆绑。可是李林甫刻意断绝文臣出将入相之路,以至于这几年下来,中枢无新人可供选调,节度使许久不曾更替,势力大涨。譬如安禄山,初时节度一镇,而后三镇,土地勾连成片,百姓士卒皆奉他为首脑,哪里还会尊仰朝廷”
说到这里,李玙忽然想起来,玩味地看着杜若。
“那年惠妃刚死,牛仙客通过你二伯来探孤的口风,孤不肯应承他,因为皇甫惟明和王忠嗣都与孤交好,两人加起来节度四镇,孤怕再添上一个阁臣,太咄咄逼人。唉,早知今日李林甫酿成此祸,当初孤还不如收下牛仙客的拜帖,扶植他出京为将,分散安禄山的权柄”
杜若僵住,发现问题比她担忧的还严重,只听李玙又道。
“孤倒不是只提防安禄山一个,那年相爷铁口直断,句话便说他来日必反,孤听着倒像是故意与圣人怄气。其实安禄山所辖范阳、河东、平卢三镇,统兵不过十八万,且他粗鄙不文,只会靠醇酒妇人笼络下属。而王忠嗣掌管朔方、河西六年之久,严谨端肃,又能体察人情,总能把朝廷出钱供养的兵带成只听他号令的私兵”
这话太锋利了
似乎直指安禄山和王忠嗣已生反心。
但杜若却知道,其实王忠嗣与李玙极亲近,譬如李玙给她那两个庄子,头先便是挂在王忠嗣小舅子名下。李玙这番话,既是通盘考量局势,也是揣摩圣人会如何对待两位举足轻重的骁将。
“天下十大节度,安禄山坐拥其三;王忠嗣只有朔方、河西,原本低一头。但去岁圣人斩了皇甫惟明,就把陇右、剑南也加给他了。如此一来,他拢共二十五万人马,而且朔方距离长安最近,是真正的卧榻之侧”
李玙提起来还是生气,愤愤拍了拍扶手。
“他在外头野惯了,不知道孤风刀霜剑什么滋味儿。去岁圣人引他打石堡城,孤便力劝他莫要贪心,速速让出朔方、河西。霍那家伙,跟孤要抢他狗嘴里的肉似的,死活不松口”
杜若听到这里,忙插口。
“殿下别生气,王将军经营西北多年,两镇上下都是他驯熟的人马,才能屡立奇功。譬如妾掌管太子府,全仗铃兰、长生他们得用,倘若全替换了,妾光杆司令一个,什么都施展不出来。”
“孤知道,叫他交出朔方、河西,那是要了他的棺材本儿可圣人防的就是节度使结党营私,图谋中原,他越舍不得,圣人越疑心。要不是他几代忠良,自幼养在圣人跟前,算得半个儿子”
李玙沉沉道,“总之倘若是孤坐他位置,如今已是斩了。”
“那”
杜若想了一转,安慰道,“妾知道殿下不同意攻打石堡城,王将军百般拖延,多半出自殿下授意。”
李玙眉峰轻轻一跳,脸上笑意浮起来,牵着她指尖在掌心摩挲。
“好聪明娘子,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孤不瞒你,你姐夫当年那两个同僚实在得用,如今秦大领着太子府亲卫,常护卫你出行,秦二却是专替孤往返剑南、陇右,与他通信往来。”
杜若顿时耸动,吓得立刻起身。
他竟还敢
韦坚和皇甫惟明被杀,太子妃被废,中枢、州府数千官员受到牵累,稀里哗啦推翻长安半数亲贵。
这么大的阵仗,才刚消停些,他居然直接与王忠嗣通上信了
他这个太子,到底还想不想做了
“你,你”
电光火石间杜若心内闪过无数个念头,下意识出口的话却是那日子佩所说。
“你就不能耐心等两年,就非得和圣人顶牛吗”
房里一片寂静,只听外头北风滚过檐角风铃叮叮当当的声响。
李玙沉静地盯着杜若,面无表情,出语字字冷硬,仿佛从喉头鲜血萃出来。
“不能。”
“孤的子民,不能为了他的面子活儿白白送死,石堡城太难打了,打下来,代价太大了。”
杜若大大不解。
“头先韦坚算了近五年通盘账目,各州府细账,乃至与吐蕃开战,河西走廊暂时堵塞不能贸易的影响,指明即便外贸断绝,两三年内,以国朝八千万人口,供养四十几万精锐并不吃力,甚至五十万、六十万也能承受。妾不是喜欢打仗,可这一仗,打得起”
李玙轻轻道,“什么叫打的起人不是账上一行数目字。”
杜若自知失言,语声一顿,转而道,“吐蕃自松赞干布起日益强大,占据龟兹焉耆等四镇后,更野心勃勃,觊觎河西走廊乃至长安,不除吐蕃,不止圣人难以安枕,大唐子民亦是战战兢兢。你不知道外头多少青年,恨不能血书朝廷,不要品级钱粮,自带马匹武器,只求与吐蕃人一战”
室内再次陷入了沉默,李玙身体前倾,抵住卧榻边缘,直视着杜若分明不服气的眼睛。
“算财税、粮食、马匹,是打得起,但算人口,损失五万精兵需要多少年才能重新培养出来,你会算吗李唐开国至今,尚无一场战争损耗人口在三万以上,你以为今年命令百姓早婚早育,女子年满十四岁不生育便加税,明年,就有新兵了吗”
杜若手腕被他掐住,不得已道,“五万十万,不都是你的推算做不得数”
李玙喘息一顿,杜若来不及弥缝,便听他长声叹气,后背重重嵌进圈椅。
“做不得数哈做不得数”
杜若心知褃节儿就在这儿,脱手出来没走,反而紧紧握住他。
两人相视无奈地一笑。
杜若便唤铃兰来,一句一句吩咐。
“你去瞧六郎睡了吗没有的话,问他要不要吃糯米煮的甜羹。”
铃兰抿着唇笑道,“卿卿晚上也想吃口甜的好睡,良娣怎么都不让。”
杜若直叹气。
“他不比卿卿,卿卿活泼,能得趣儿的地方多,天大的事压下来,压不坏她的肠子。他就不同了,跟太子妃就不亲近,刚来时还能跟我撒个娇,如今韦家倒了,他明白呢,见天儿没个笑脸,一板一眼的,我都怕憋坏他,难得贪口吃,难道我还克扣他”
李玙听到这儿终于吭了声。
“你别叨叨了,儿郎不好总在裙角下绊着,六郎这个脾气,难教。得了,孤叫阿璘多去瞧瞧他,带他城里城外转转,行了吧”
杜若这才满意地笑了。
“殿下有心就好,事儿就别管了,他呀,可等不得人家领他”
作者有话要说 玄宗朝总共有十个节度
安西、北庭远在河西走廊以西,距离中原非常遥远,保障西域通商,统兵各两万。
河西最重要,隔断吐蕃和突厥的交通,统兵七万五千,王忠嗣长期执掌。
朔方防御突厥,距离长安最近,统兵六万五千,王忠嗣长期执掌。
河东防御突厥,统兵五万五千,安禄山长期执掌。
范阳防御契丹,统兵九万一千,安禄山长期执掌。
平卢防御靺鞨,统兵三万八千,安禄山长期执掌。
陇右防御吐蕃,统兵七万五千,天宝六载也交由王忠嗣执掌。
剑南防御吐蕃,统兵三万,天宝六载也交由王忠嗣执掌。
岭南李唐对广东福建的管理比较松散,而且距离中原太过遥远,这支部队存在感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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