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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何处逐云行,二
    春来圣人从华清池回宫, 侍奉他的宫女太监侍卫数万人跟着浩浩荡荡回来,兴庆宫恢复了往年热闹。有皇帝镇守的城池,各行各业真正复苏, 相爷隔三差五进宫请安,再把圣意截断成零碎指示, 从相府分发出去。

    杜若身子见好, 晨起坐在镜前梳头发。

    镜中人面色青白,独嘴唇泛着焦渴的嫣红。

    “我姐姐那个侄儿是姚家长房的儿子,今年已二十九岁了,当初借我姐夫御史大夫的势,二十啷当岁就做了挽郎,前途大好,偏姐夫死的不光彩, 头先铺的路没人管,就耽搁下来,如今只差一个出缺。”

    星河捧着一碟新鲜樱桃,一颗颗往嘴里扔,像个麻雀边吃边吐核儿。

    才开春的天气, 杜若还穿缎子裁的小袄, 星河已换了细绢,窄袖立领短款,脚下高帮皮靴, 骑着马来的。

    杜若听得明白,提起米珠串的耳坠比了比。

    “论理姚相的后人, 太子提一句也没什么,可是相爷咄咄逼人,万一把姚家窜进韦坚逆案, 倒是害了人家。”

    “那是自然,我今天来寻你,阿姐还觉得落了行迹不好呢。”

    杜若从镜中瞥她一眼。

    世上像星河这么直眉楞眼的姑娘家真不多,寻门路办事,丁点都不肯捡人家中听的说。

    可杜若偏就喜欢星河这个脾气。

    没遮没拦,敞亮痛快,又不是真蠢,不让她往哪头走,扎一针就明白了。

    “大堂姐还打算再嫁吗”

    “姐夫刚死那会子,她以为没男人要受欺负,是打算再嫁的,后来发现宅门里的事儿也没人管。她如今有两个相好,偶然应酬姚家亲戚,快活的不得了。”

    杜若怔了怔。

    “还有这等事大伯娘不怕她名声不好,耽搁了桂堂”

    星河用门牙叼着一颗嫩黄樱桃,调皮的摇头。

    “我阿耶没当上官儿给桂堂铺路,干我阿姐什么事女人照管郎君儿子还不够辛苦吗连娘家弟弟都得管那我阿娘有十来个弟弟呢,难到她嫁了唐人,那些弟弟都要跟到长安来,叫我们家照管吗那谁照管的动只有你管的动。”

    “呃”

    杜若词穷。

    “我阿娘说,别弄出野孩子就成,姐夫家产够侄儿吃用到二十岁,往后他自寻出路,我阿姐不用把几代人的担子扛在肩上。”

    杜若从没想过照回纥人的角度是这样看待寡妇生涯,颇有些不以为然。可她到底大些,又有夫有子,断断不能反比星河见识浅窄,只好嘴硬逞强。

    “这有什么的,公主还二嫁三嫁呢,遇见好的再嫁一回不亏。”

    星河嘿嘿一笑,抬腿坐上李玙偶尔临窗写字的条案,差点把花盆撞下来。

    “倒是你,拖拖拉拉到如今,二十三岁了,我挑的你看不上,你到底要寻个什么人物你这岁数,人家不当你挑拣,只当你没人要。”

    星河佻达的翻了翻眼皮,拱手讨饶。

    “二姐,我来说姚家的事儿,说完就走,旁的不论。”

    杜若作势要恼,拿梳子指着星河的鼻尖。

    星河拧着脖子往天上看,满脸目中无人,有意吊杜若的好奇心。

    “我阿姐说,区区小事,不敢劳动太子张嘴,单请二姐帮忙”

    “单请我,我能帮什么忙”

    “石堡城不论打与不打,十几万大军屯在边境上,吃穿用度都是问题。听闻今年吐蕃严寒霜冻,到如今四月了还在下雪,草原上的草稞子都吃尽了。咱们大唐的兵有朝廷派补给,吃饭不愁,可是衣裳定然远远不够。王将军一直拖着不开打,圣人本来就不高兴,再开口向朝廷要棉衣,反把将士们架在火上烤了。不如我姐姐那侄儿抻头露面,以世家子弟的名头号召捐赠,请二姐应和,也在内眷之中鼓动一番,姚家掏钱收茧子,制茧袄,这头请裴家帮忙运输,时价多少,按行情走账。只一样,送去的衣裳上都要绣个姚字。”

    这主意果然不错。

    杜若听到中间嘴角已经弯起来,凝目望向星河。

    这种深谙长安官场潜规则的点子,断断不是她那拼刀见血的蛮族大伯娘,或者坦荡宽和的大伯父能想出来,至于星河,肠子拐十八道弯儿,懒得收买人心。

    那就只有婉华,嫁过姚闳,所以能使出这样九曲回环的手段。

    杜若越想越觉得兴味盎然,一口答应。

    “好啊不过既然算上太子府,提钱犯忌讳。钱我私下贴你,明面儿上就说是姚家出的,至于我等女眷,索性亲手缝制,一家五件也好、十件也罢,或是带着仆妇们一道,凑出一二百件,多少不论,要紧的是心意。”

    说干就干,星河回去与姚家商议,先从市面上搜罗去年的陈丝、羊毛、芦苇絮,大概有四五百斤,再去向裴五游说。

    自来商人没有不爱凑热闹的。

    寻常士庶既艳羡商人富裕,又瞧不起商人低买高卖,提起来没好词儿。所以裴五早就想做几件美名在外的善事,积一积阴德,听到姚家这番做作大感兴趣,忙把账目推给掌柜,亲自与星河攀谈起来。

    “难怪某听闻最近有人在各家当铺批量收购旧大氅、毛毡子、裘皮,连带旧货都涨了几分价格。原来是姚家”

    裴五抱怨,“可见杜娘子防备某,不然让某去收,熟门熟路,好办事儿。”

    星河慢悠悠摇头。

    “真不是防备裴老板,实在本钱少,豪爽不起来。裴老板出身高华,裴相死了才几年呢,长安城里提起裴字,谁敢不给三分薄面可姚家不同,到底是倒了灶了,身家也薄。”

    两人说话都干脆,三言两语理了个章程。

    这时候星河才徐徐交代。

    “我二姐不好明着出面,不过要领她那帮相熟内眷一道动手,也出个力。”

    裴五顿时变色,一按桌面站起来,走到窗边深深吸了两口气。

    “呵,某还以为杜娘子瞧得起某,是撇下良娣来与某谈买卖的。”

    星河不明就里。

    “杨四娘英年早逝,裴老板就跟太子府掰了吗”

    苦涩顺着喉管轰地涌上鼻腔,逼得裴五差点哭出来,幸而是背对星河。

    他赶紧从荷包里拿个槟榔塞进嘴里,鲜香冰凉的汁液平息掉心头苦涩,裴五才从容地掸了掸袍角。

    “那倒不至于,是某怕良娣想跟某掰了。”

    星河笑着安慰他。

    “我二姐极念旧,别说裴家还有个小三郎,即便杨四娘无所出,照二姐的性子,也要照看卓林一生一世。”

    裴五瞪眼吐了苦核,好半天才腾出嘴说话。

    他十分平静的回答。

    “是吗那某念她的情。”

    转眼四月将尽,长安草长莺飞,春生万物,可是剑南道传回的消息却截然两样,说大非川一带暴雪不止,绥戎城、定戎城等处吐蕃人冻死冻伤无数,士气极为低落。

    圣人大喜过望,再发诏书催促王忠嗣出兵。

    同时,姚家筹集的五万件棉衣,已顺着裴五的商路浩浩荡荡抵达成都府。

    大战在即,相爷稍微放松了对韦坚案的关注,把更多精力转移到筹措粮草、配置将帅等方面,甚至亲自起草了一份奏表,表彰牵头捐赠棉衣的姚大郎,说举国上下众志成城,石堡城已在圣人囊中。

    这份奏表上的恰合时宜,得圣人御笔亲批的至善二字,又登上天下官员都会阅读的邸报。

    姚大郎一时风头无两,俨然成了长安世家子的领头人。

    也是吏部会办差,瞧帝相二人胡吹,忙把姚大郎从待选的挽郎当中圈出来,轻而易举就送了个剑南道从六品县尉的资格。

    这个位置不得了,虽要出京,却去了这几年总不太平的剑南道。

    照姚家的想法,石堡城已经三战三败,圣人志在必得。

    王忠嗣这一仗倘若能赢,替他督办粮草、支应后勤的沿途人等,都能升至少一级。万一输了,或先得再失,长长久久打下去,剑南道有的是立功机会,远比在京中做散官来的有盼头。

    婉华听了姚家这番分析,又得姚大郎千恩万谢,许诺往后提携她的儿子,一时高兴,大手一挥,便做东邀请所有参与缝制棉衣的官眷在昙华楼吃酒,里里外外数起来,竟聚集了十人。

    那日刚巧小圆三朝回门,所以杜若没出来。

    再过几日,婉华单独再请杜若,因人少,就约在芙蓉苑。

    杜若早到,沿着曲江池走了一转,见绿油油的草地上杂花盛开,人来人往,又有撑开帷幕坐地野餐的,拖家带口甚至牵着狗儿,独她落单,身边只有一个啰里啰嗦的铃兰,正在无聊,忽见婉华姐妹相携走来。

    闪烁阳光下,婉华丰腴明艳,顶着一头惹眼的鲜红卷发,步态稳重,而星河就像条被豢养的小狗,前前后后跑跳着不安分。

    杜若忽然有点感慨。

    好几年没有和杜蘅一道玩耍了,和星河、海桐却常常相聚,恐怕杜蘅早就抱怨她目中无人。

    星河见了杜若,话还没说,先指着岸边一架牛车,车斗里铺排着几筐衣裳。

    “卖棉袄啦十个钱一件两件十八钱”

    星河纳罕。

    “诶,这老板胆子好大,朝廷三令五申两市之外不准叫卖,他竟敢摆摊。”

    杜若与婉华忙着互相蹲身行礼,然后才手挽着手看那小贩。

    杜若随口道。

    “朝廷律令虽然如此,其实逾矩之人也多,且逾越必有大收益,比摆在铺子里卖挣钱,诶,不过这人真怪,眼瞅着一日日热起来,怎么卖上棉袄了”

    “可不是。”

    婉华也想不通。

    “前番与裴老板商议时,才请教他,比如我们那样精工细造,细麻布的面子,羊毛鹅毛混的里子,加上精细针脚,铺子里一件能卖五十文,即便是旁人赶制,材料次一等的,三十文总要,他卖的真是便宜,想来料子寻常。”

    提起裴五,杜若不大自在,讪讪笑应了声。

    她十指从未沾过阳春水,虽然爱逛街,却没买过棉袄这种只能御寒的物事,听婉华所说甚有兴致,便走去看。星河看热闹不嫌事大,提起棉袄翻检,忽然顿住,长长咦了一声。

    “这个”

    星河扭头疑惑地望着杜若。

    杜若凝视着星河手上暗灰色布面的棉袄,对襟立领盘扣,长度到大腿,肩膀腰身都放得松,方便那些膀大腰圆的兵卒往里头多塞两件夹衫。

    这衣裳

    杜若目光已是冰凉,“你翻开里头看。”

    星河解开最底下扣子翻转衣襟。

    果不其然,左边衣角底下绣了个小小的姚字,那最后一个勾子带点如意云纹的意思,正是太子府绣娘的手笔

    星河左手攥住这件,右手再翻筐子里别的棉袄,都是崭新的,絮得厚厚实实,一件件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然而款式针脚虽有不同,却都带着一个姚字。

    杜若皱了眉,寒声问,“敢问小哥,你这些衣裳从哪来的”

    那小贩瞧见杜若身后有两个肌肉结实的儿郎慢慢靠拢,似要捉拿的意思,吓得一把夺回棉袄,咽了一口唾沫,嘴硬道。

    “乡里,乡里收的货你爱买,我便宜些给你”

    铃兰忙冲长风等一挥手,命他们退下。

    杜若又问,“小哥,烦你说句实话,我绝不难为你。”

    那小贩把眼一溜,瞟向退开的人群。

    除了长风,竟还有二三十人,都穿的平平无奇,可是这会子都把眼光钉在他身上,就从路人堆里显出来了。

    “小人,那个,洛阳鬼市有人贩卖,好几万件,五文钱一件小人不知道来处。不过,不过有不少都被小人的同乡收了,都是贩来长安的,这几日市面上必能见到。”

    他怕了,手忙脚乱揽几个筐子,边揣度逃跑的胜算,越看心里越是没底,索性心一横,又都推回杜若眼前。

    “贵人小人没作奸犯科小人是农户,闲来在乡间收鸡毛、鸭毛运进城卖,里正说没人管的不犯王法呀你喜欢,你都拿去”

    杜若听得不大明白。

    “鬼市是什么”

    “就是”

    小贩发现几个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什么都听不懂,顿时有些焦躁,把大腿一拍。

    “哎呀就是大家都在那儿买卖东西呀什么货色都有市面上不让卖的,鬼市都有。不准打听谁是谁。”

    杜若还是听不懂,小贩急了。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你要不买,别扒着我车子”

    他预备开路,星河一瞪眼,摁住筐子威胁。

    “谁让你走了”

    小贩立刻怂了,咧嘴抱拳求饶。

    “几位贵人到底问什么要棉衣吗那小人都孝敬了,不要钱”

    铃兰轻轻拽了一下杜若的袖子。

    “良娣,鬼市是东都的一个地下市场,不像东市、西市有市署管辖,也没有金吾卫巡查,更没有店铺门面,买主卖主卷个包袱,卖完拉倒,过后反悔找不着人。那些江洋大盗,不好出手的赃物就在那儿卖。那地方隐蔽,则天皇后时扫荡过几次,也没扫绝。”

    原来是这么回事。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杜若想了想,“敢问小哥,你手里总共有多少棉袄全卖给我,十文钱一件。”

    “啊二姐,你还给他钱”星河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杜若淡淡道,“我不是给他钱,我要这批棉衣。”

    “干什么”

    这回是婉华回答,“再运一次呗,还能干什么买回去她也穿不了啊。”

    星河一听就不同意,看杜若毫无商量余地,只得摁住铃兰掏钱的手。

    “二姐你不该先问问,是哪个狗娘养的把这批棉衣偷出来卖了咱们是直接运到成都府的呀这就又运回来了他们情愿运到洛阳卖,多花运费钱,都不肯送去前线”

    “我从何问起也叫你知道知道,这世上有一分利,就有人丧尽天良,敢在天子脚下弄鬼。这不该我管。”

    杜若转脸催促铃兰。

    “叫长风押着这车直接送去卓林,请裴老板开个价,还走老路,运成都府。再去东市西市,大雁塔,几个热闹地方看看。有卖棉衣的,都买下来送去卓林。至于来源,慢慢再问吧。”

    她看一眼那大张着嘴失魂落魄的小贩,温声道。

    “别难为散卖的农户,倘若碰上大卖家再查访。”

    人跟车转瞬就走了,星河越想越不忿。

    “凭什么咱们辛辛苦苦张罗,上了一回邸报,前线的人天天等着,到嘴边被人劫了二姐,你再运一回,就不怕人家又劫这帮贪官”

    星河瞪大眼痛骂。

    “这能落下多少钱”

    杜若心平气和算这笔账给她听。

    “一件五文,五万件,二十五万个钱,两百五十贯,不少了,能买下你们家半边宅子。”

    星河算明白了更生气,调门拔到老高,惹得几个路人纷纷回头。

    “对呀,半边宅子那混蛋白捞这么多,你为什么放过他你该告诉姐夫,把他拿下”

    杜若站住脚,平静的语气略带戏谑。

    “你忘了,你张罗这事儿是为什么姚家大郎已出京赴任去了,你花的功夫很值得,至于我花的钱”

    她顿一顿。

    “我只当那船在运河上翻了,捞上来晒干,每件要多花十文。”

    “啊”

    星河飞快眨眼,尽力理解杜若的思路,却不能。

    旁边婉华哼笑了声,向杜若摇头。

    “星河老是这么傻乎乎的,不嫁人也好,不然单是敷衍婆家,就得弄出一大堆麻烦叫我给她收拾。”

    “阿姐你”

    星河发现婉华也和杜若做一样盘算,跺脚追问。

    “那那这世上没有道理吗”

    她气得脸都胀红了,知道在两个姐姐眼里,她不过是个青涩的顽童,只配做些催帮跑腿的活计,不能共商正事。

    尖锐的质问震荡得杜若眉眼发酸,仿佛重又看见在惠妃宴席上朗朗高声的子佩,骄傲地说出可我比你们有血性,却被她狠狠打了一巴掌。

    当年杜若觉得子佩傻,只会替别人做嫁妆,那一巴掌是为她好。

    今日却陡然发觉,像子佩那样活得黑白分明,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