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很多道理, ”
一个过路的青年郎君驻足看了许久热闹,忽然凑过来插口。
他打扮的干净利落,一身浅金翻领的窄袖短袍, 袖口滚了几道赤金边,头上束着金色抹额。
可是整个模样看起来却十分怪异。
因为他特别的壮硕, 肩膀、胳膊、后背的衣裳都被肌肉撑得鼓囊囊的, 而且肤色实在是太黑了,黑的油光发亮,一双眼睛却幽幽深蓝,把锋利的牙齿衬托的格外突兀。
相形之下,他贴着头皮微卷的黑色短发,长而窄的头型,格外高挺的鼻梁, 和耳垂上古怪沉重的金饰,都没有那么显眼了。
金吾卫也喜欢用抹额,不过是赤红色的,显得活跃、痛快,这个青年用金色, 仿佛特意要与金吾卫区分开来。
“可是谁说了算, 并不看道理。”
星河气哼哼回嘴,
“不看道理看什么”
他温柔的笑,炫耀似地卷起衣袖, 露出肌肉遒劲的小臂。
“看谁的拳头硬。”
星河被他这番自说自话的卖弄惹得不高兴,把头一昂。
“哼说来说去, 不就是弱肉强食那一套我还以为唐人与我们回纥人不同,讲究礼法规矩就是讲道理,原来也差不多”
“小娘子是回纥人啊, 在下阿布思,来自九姓铁勒同罗部。”
他有些意外,随即敛容肃穆,右手握拳,在左边胸膛咚咚锤了三下,这是草原上铁勒人相见的礼仪。
星河怔了怔,退后半步,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杜若看得很稀罕。
婉华不以为然,淡淡道,“同罗部归附大唐不足三个月,阁下就已经把长安官场的把戏看得明明白白,当真是厉害。”
阿布思眼望着星河,嘴里回答婉华。
“就是我们这种新归附来的人,毫无根基,夹在派系之间,才看得最明白。”
星河生得美,又生就一副粗野随性的脾气,任谁都瞧的出并非高门贵女,常在街上被登徒子搭讪,心情好打一架,心情不好懒得搭理,并不把他火辣辣的目光当回事,扭头不吭声。
阿布思淡淡一笑,幽蓝深邃的眼睛华光璀璨,在婉华和杜若脸上看了一转,冲着杜若躬身。
“这位娘子必是亲贵内眷”
他清清嗓子正色道,“某归附时得了圣人亲赐的汉名,叫做李献忠。”
“啊”
杜若大惊失色。
“原来是奉信王哎呀,王爷降唐前贵为突厥叶护,地位仅次于可汗,执掌的就是我朝最精锐的同罗骑兵”
她对阿布思大为推崇,拉着婉华退后两步蹲身行礼。
“妾是太子府良娣杜氏,听闻同罗部驻扎朔方呀,王爷为何在长安呢”
星河吃了一惊,虽然不肯行礼,到底把脸上不屑的神情收了收。
如此这般阿布思已经满意,松快地背着手,直白道。
“圣人想打仗,自然要把家底盘点盘点。王将军能打下石堡城最好,倘若打不下来,西北朔方的兵,东北范阳的兵,恐怕都得去赤岭过一过水。”
他在游人如织、风景秀丽之处大谈朝廷用兵之道,三个女眷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互相看看,最后还是杜若出言应酬。
“王爷目光纵览天下,妾等小女子只能仰望。”
阿布思淡淡一笑。
“良娣太过谦了,就听良娣方才料理棉衣的几句话,倘若出来做官,旁的官某不懂,但给咱们同罗部管管粮草,哭穷卖惨,问朝廷要银钱,那是绰绰有余。”
他扭头又瞧星河。
“至于这位小娘子,耿直豪爽,又公道正直,不适合在后方打点军需,可是随军做个伙食营的营长,埋锅做饭,照看伤员,也足够了。”
阿布思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杜若要是还看不出他对星河别有用心,就白受宫中嬷嬷多年教导了。
她忍不住抿嘴轻笑,因怕星河瞧出来,还特地侧了侧脸。
星河眉头一抽,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要出口反驳就被他打断。
“男人在外头提着脑袋杀人放火,为的就是家里有个小娘子心疼,担心棉衣不暖和,或是被奸人坑害了去。敢问这位小娘子”
星河撸起袖子提高拳头,惹得阿布思弯起眉毛一笑。
真奇怪,他那黑到几乎看不清鼻子耳朵的面孔忽然间生动起来,好像墨汁里溅进一滴雨水,亮出真挚恳切的心意。
他摊开手掌递到星河面前,邀请她。
“想不想随某去看终南山的梨花虽已四月,山中寒冷,梨花刚刚开满头,正是飘飞的时候。”
“我为什么要跟你去看花”
星河扬起声调,吃惊的反问。
阿布思笑得很适意,志在必得的冲杜若眨眼。
“小娘子不是担心良娣的棉衣运不到石堡城将士手上么这桩事某可以打包票,交给某办,少了一件,就把那伸手偷盗的坏蛋扒皮点天灯。”
星河打了个寒颤。
她知道点天灯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人活活烧死,可是又扒皮又点天灯,那要怎么扒了皮让人还活着,或是边扒边烧
她抬眼再看阿布思,目光就不太一样了。
像是从这句话里领会到,眼前人断断不是只靠高贵血脉自封的尊贵,也不只是方才举重若轻的几句话里包含的强横和圆滑,还有股狠劲儿。
那是手握重兵劲旅之人才有的底气。
所以他不用追问世间的道理,他就是他自己的道理。
婉华推她。
“诶,别愣着不吭声,想去就去,晚上记得回来。”
阿布思笑不可抑。
这家人可真是太妙了,竟嘱咐女眷随男子出门,记得晚上回来,可见倘若不嘱咐,她玩的高兴了能忘记回家
杜若也觉得不伦不类,忙替婉华描补。
“这个,妾的妹子从小顽劣,做事嘛,有头没尾,随性而至,闯过不少祸。王爷千万多担待,万一把她惹急了,狗急跳墙,她什么都干得出来。”
竟把她比喻做狗。
星河愕然望向杜若,再望笑开了花的阿布思,愤愤把袖子一甩。
“呸谁要陪你看花”说完扭头就走。
阿布思万没想到她这般不受教,瞧她步子飞快,谁也不等,三两个转弯就走没了人影,无奈只得转身向杜若继续。
“良娣,某,某虽长成蛮夷模样,并非不懂唐人礼法,某家里没有娘子,妾侍虽有几个,并无孩儿。咱们草原上的规矩,婚姻大事本人做主,可是她倘若上有高堂,要送聘礼,下帖子,林林总总,某都能照做。良娣你看”
杜若揉了揉眉心,与婉华对看一眼,很是为难。
“王爷位高权重,择妻之事还当慎重。至于星河,她这个脾气,您说这些都没用。要不您还是,自家再努努力”
阿布思眼前一亮。
“啊,星河,真是个好名字。”
杜若与婉华挥手告别,从曲江回太子府,一路向北需大半个时辰,铃兰铺排好被褥香囊,才睡了一会子,忽懵懵懂懂听杜若说要转进安邑坊裴家瞧瞧。
她没反应过来,杜若已拉开车帘吩咐秦大,于是车子转了头。
铃兰心道,小半年了,隔天去一遭,去了又不进门,就在外头瞧裴家下人进出,或是喊与太子府做蜀锦生意的郎君来,问些倒三不着两的细账。这般情状,哪像怀想姐妹,倒像挚爱。
铃兰也懒得劝了,由着她扒车窗呆看一阵,才要回家,帘子一晃,忽见门前大柳树后站着两个人,妇人依依不舍朝裴府里看,那郎君手撑在树干上,瞧打扮不得志,一身灰扑扑的袍衫,脑袋深深佝着,似在唉声叹气。
“那是谁”杜若问。
铃兰爬起来辨认,“诶奴婢瞧着,像是杨家三娘子。”
“子衿”
杜若轻轻惊叫一声,叫停车子,亲自走过去。
那妇人反手在脸上抹了一通,靠近郎君背过身,不想叫人看见她哭,那郎君抬头见杜若精致讲究的打扮,不自觉退了半步,拱手作揖。
“这位娘子,有何事”
抹泪的妇人重重吸了几口气,平静些,转回身一看。
“哎呀”
“真的是你”
眼前人荆钗布裙,通身上下别说金的玉的,连一件丝绒绣线的颜色首饰都无,面上清水白拌,绝无修饰,比韦氏还素淡。
杜若大为惊讶,顾不得探问子衿近况,先往那郎君脸上瞟。
子衿瞧见了,将他一扯,颇为骄傲的介绍。
“外子杜甫,见过杜良娣。”
原来这就是杜甫
杜若上下打量。
瘦瘦高高的个子,面相斯文白皙,一看就是闷头读书的老实人。两人有同宗之谊,虽然互相不认得,杜若还是立刻把他引为亲眷,关切忧心的询问。
“郎君为何不进去”
杜甫不说话,半是自矜半是被杜若的艳色震慑,回避着眼神只摇头。
子衿反而坦然。
“裴府来往的人客非富即贵,正堂装饰奢华无聊,我们上门坐过几次,与妹夫全无可谈之语,徒令子佩尴尬。”
杜若心道,裴五处世何等精明圆滑,竟有人嫌他待客不周。
她忽然想起子佩出殡当日,自己无暇他顾,竟没留意子衿是否到场。
“出殡那日你没来吗”
“没来,伤心哀悼不在丧仪上。昔日魏文帝送别挚友,在他墓前学驴叫送行,那才是至情至性,强过妹夫做那些表面文章。”
子衿颇为不齿,“劳民伤财,除了炫耀他家财可通神,还有何用”
杜若傻眼,不知这话怎么往下接。
杜甫瞧出来,忙打圆场。
“良娣不用担心,子衿与子佩姊妹情深,从来不曾龃龉的。只是我们家没有官职在身,场面上应酬吃力。”
“啊郎君何必自谦妾记得子佩说起过,郎君文采斐然,诗赋俱佳,名句流传两京。想来明年春闱,进士科第一场试诗赋,郎君必能拔得头筹。或是将平日诗文加以编辑,制成卷轴,向诸位文坛宗主行卷,求得推荐,亦是一条终南捷径。”
“有什么用”
杜甫颓然摆手,“行卷之事某已再三尝试,却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这”杜若跟着犯了难。
以前杜有邻说起过,久试不第的士子最难打交道,因人已失了朝气,说话做事都暮霭沉沉,叫人不愿亲近。
她难免把质疑又怜悯的目光投在杜甫身上。
杜甫立刻觉得了,往后再退一步,挺起胸膛道,“良娣,某家在城外,如今已过了午时,再不出城,恐天黑之前难到家了。”
他说完拉着子衿就走,两肩一耸一耸的,分明急于逃离。
“倒是个硬脾气。”
杜若呆呆看他远去的身影,从未遇见过这等样人。
铃兰却道,“良娣,这儿是安邑坊。瞧他们往南走,要是从东面的延兴门出城,两个时辰还能出的去,要是走启夏门,恐怕真得走到天黑呢。”
杜若醒过味来,哎呀了一声,大大跺脚。
“我真糊涂了该替他们叫辆车子。”
铃兰体恤地拍她胳膊。
“良娣久在富贵窝儿里,早忘了世上还有人家没有马车。不过看那杜郎君的气性,大概不会轻易受人好意。”
杜若皱眉。
“我一时想不到,你也不替我提着些,人家只怕以为我拿乔。难怪之前几回子佩过生日,或是我们玩耍,我叫她拉子衿来,她都吞吐搪塞。难为子衿,为嫁他折堕至此。”
杜若踮起脚想再望望两人携手的背影,然人潮滚滚,早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