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山殿。
杜若坐在李玙的书桌前, 把最近两年的邸报和奏章誊本耐心翻了一遍,遇到涉及阿布思或者同罗的内容逐字细读,良久才觉得心里有了底。
李玙又在宫里替圣人宴客, 不到三更半夜回不来,眼前唯有铃兰侍立。
猩红灯火杳杳如豆, 外头泼天大雨, 噼里啪啦再听不见旁的动静。
杜若有点发愁。
“奉信王年富力强,又是携部族来降,圣人不能公然剥夺他的队伍,不然他定要反了。可是这么个人非要娶星河,圣人必生忌惮,以为是太子行合纵连横之术,那却大大不妙”
“这还远着呢, 瞧小二娘的声口,奉信王未必能如愿。”
“这你就不懂了。”
杜若摇头。
“星河肯定很喜欢他,才会落荒而逃。”
铃兰迟迟抬眼,那眼神仿佛在问,我真的对这种事看一桩错一桩吗
“有几个男人当着婉华在, 能丝毫不为所动, 眼里只看见星河单凭这一条就够特别了。”
铃兰听得疑惑,凝神回想白天,果然有点眉目。
婉华的性子与寻常女眷很有些不同, 特别喜欢出风头,就连与姐妹相约踏青也绝不放松, 紧紧绷着翠绿的醒骨纱裹胸,外头披件宽松轻薄的蛇皮绫外袍,欲盖弥彰, 比不穿更诱人。
随着贵妃娘娘扶摇直上,长安城里点评美人的标准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时人见不到娘娘真容,却看得见招摇过市的虢国夫人杨琦,或是动辄带一大堆亲眷出游的秦国夫人杨瑞。两位夫人把雪白风骚前凸后翘一捻细腰的体型推上时尚舞台,连带着一大溜类似美人在社交场上翻云覆雨。
婉华便属此类,可是人若无求品自高,旁人争风吃醋,图的都是好处,婉华却只管随心所欲,那种天然自如的入骨风流,竟是谁也不如她。
杜若看铃兰恍然大悟,心思转到别的地方。
“你明日去库里装一匣子金首饰,什么珍珠玉石镶嵌的都不要,就找足金笨重,适合下聘礼那种。别太多,捧在手上小小一匣子,替我拿给子衿。就说就说是子佩私房添给小圆的嫁妆,与宗正寺采买的重了样式,如今退回裴家不好,不如送给他们。”
“这”
杜若不容她阻拦,重重把袖子一甩,下了决心。
“你就说子佩担忧他家生计,在我面前哭过几遭,我有心替杜郎君谋出身,只还没找好门路。请他们看在子佩面上,千万不要推搪。”
铃兰还要再劝,杜若急了。
“杜杨都是世家,还挂着裴五这样手面宽裕的亲戚,却客居长安数年没有着落,可见杜甫正直。一个人正直又有才学,我帮他一把,不算辜负皇恩。”
杜宅,西堂。
早起的鸟儿吱吱喳喳叫成片,东边层层阴霾中现出一线金乌,离天亮还早。
杜有邻趿着拖鞋,敞着外袍襟怀,焦急地在西堂院门口背着手来回踱步,他的通房双钗站在屋檐底下,捂着嘴打呵欠,不时劝半声,含着娇嗔告罪。
“天黑着呢,这时候叫他起来作甚看套书,半下午该打盹了。”
杜有邻回身赶她,“你困你就去睡”
双钗嘟嘴,“人家独个儿睡多没意思,郎官在这里,人家也要跟着。”
可是杜有邻没心思同她腻歪,立眉断喝一声。
“不睡就别出声”
双钗静下来,没过一会子,忽把耳朵贴住门板,冲杜有邻招手。
“郎主快来”
杜有邻凑过去扒在门上,只听院子里窸窸窣窣,思晦吩咐人。
“多点两盏灯”
杜有邻高兴,便不愿叫门扰他,反捞起双钗白腻的脖子嗅了嗅,香喷喷的,他搂着亲了口,双钗摆弄起身子要撒娇,杜有邻已推开她。
“你去厨下盯着那懒厨娘,给我思晦洗几个水果,樱桃也要,梨子也要,有杨梅添上,再炖一锅热腾腾的小米粥,预备过一个时辰吃饭。”
双钗懒洋洋道声是,看了看他,自作聪明道,“郎主,奴婢瞧小郎君不爱吃杨梅,嫌酸呢。”
杜有邻两眼一瞪。
“你懂什么他起得早,吃完指定要困,酸才好,酸提神。”
说来说去总是他的儿子最要紧。
双钗甩手愤愤而走,到拐弯处扭身瞪视,见杜有邻还坐在门前小台阶上,明明空手无酒,却仿佛喝醉了一般,拍着肚皮洋洋洒洒地笑。
子衿从裴府出来,提着裙子看了看脚下的路。
入夏后长安常有雷暴阵雨,说来就来,打的人措手不及。她方才坐在裴家堂上,与裴五长谈三郎开蒙之事,很担忧杜甫等在外头遭罪。
两人谈了许久,裴五殷切地礼送出门,可是子衿记得杜甫的嘱咐,不肯坐别人家的车子,宁愿走回去,沿途看看风景也不错。
唉。
她心疼的看看脚上新鞋,人算不如天算,这会子雨倒是停了,但路面黄泥污糟无处下脚,地缝儿汩汩的往上冒脏水。
正在懊恼,杜甫从大树底下走出来,两手扶在腰带上,那根缀铜的革带已是旧的狠了,铜绿泛滥,可是杜甫像个官儿似的正经扶着。
“娘子跟着我,”
杜甫喜滋滋握住子衿,带她挑干硬坚固的地方走,“说累了吗口渴吗咱们去茶馆坐坐”
“吃了好几壶葡萄酒,还有水果,荔枝煎,米糖。”
子衿不好意思地笑,“把我都吃饱了。”
杜甫跟着笑,子衿醒悟过来,“哎呀,等我两个时辰,又渴又饿,更无聊吧”
杜甫摇头,脸上风清云淡,很是快活悠哉的模样。
“没有没有,我舒服的很。”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卷文章。
“一上午看了几篇策论,文字平平,道理却是讲的深透,颇有所得啊”
从后头看,杜甫肩膀上沾着淋漓水渍,子衿心疼地替他抹,是没淋成个落汤鸡,可是衣角鞋帮潮气氤氲,穿在身上人也不舒坦。
“子美,今年要不成,咱们回你老家去好不好”
杜甫驻足愣在原地,然后转身看向子衿。
他那两道长眉丧气地耷着,忍了又忍,出口还是有点赌气。
“娘子等不得了这回一定成的”
子衿替他理了理懈掉的衣领。
“我有什么等不得,我是看你太辛苦,日熬夜熬,头发都白了,还要陪我应酬亲戚。咱们回老家去,有田有屋,日子舒服,过两年开考再来。”
杜甫低头认真盘算。
“回去再来,路上要花盘缠。再说,你从生下来就没离过长安,跟我走了,什么时候才回得来”
杜甫默然片刻,垂下头闷闷道,“如今房子是赁的,着实委屈你。回我老家去,虽说家业亦凋零,伺候你的奴婢还有。”
子衿知道他一片好心,不舍得她远嫁离了家乡,其实照子衿的想法,爷娘都不在,现在越发连子佩都死了,说是故土,并没几个故人。
她嘴角弯起,在他胸口轻轻攘了下,满怀爱意又有些撒娇。
“又冤枉我,来一回裴家,你就冤枉我一回。”
杜甫呆呆挨了这拳脚,再看子衿脸上甜蜜温暖的笑容,只觉一阵酥麻从头顶倾流而下,烫的他微微抽搐。
婚前,杜甫满以为素有才女之名的杨子衿,会是那种凛然不可侵犯,孤高冷峻的性子,至少照她的外形举止看,就是那么回事儿。
他不明白子衿为什么抓住玩笑一样虚无缥缈的婚约等了又等,生生拖延十年,明明他们并没见过几回,也没生发出什么深刻的感情。
杜甫的婚姻观念接近道家,无为而治,水到渠成。
如果他没有来长安进学、待选,然后陷入长年的无望,而是留在家乡仰承祖产,恐怕早和邻居门当户对的姑娘生下一大溜儿女,举案齐眉,绝不会出现今日这种,娘子上门做客,而他宁愿在外长久等待,只想早一点见面的时刻。
可在长安,前有岳父青眼厚爱,后有子衿亲切包容,当他在子衿尽力张罗出的温暖小床上醒来时,杜甫忽然明白了
这个娘子是老天爷特地指给他的,只有他能令子衿幸福快乐,也只有子衿能令他在灰茫茫的人生中得到天伦亲情。
子衿看他呆样有趣,竟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捧住他的方脑袋狠狠威胁。
“又犯傻我亲你啊”
杜甫羞得直起鸡皮疙瘩。
子衿笑推他往前走,下定决心推拒裴五的邀约由杜甫给三郎开蒙。
照理说孩子才三岁,开蒙实在太早,数一二三还成,讲床前明月光,那是怎么都讲不明白,但裴五很坚持,说一定要练童子功,走仕途。
他拳拳爱子之心,夹着对子佩的悠长怀念,令子衿很是动容。
若非如此,她也不能在裴家待那么久,而且报酬十分可观;再者,教导富贵人家子弟,本就是久试不第士子的最佳出路
可是子衿却迟迟没有松口。
她舍不得杜甫为人做西席,且不说诗文才华,单说杜甫每每与裴五见面时那副尴尬难受,看得连她都如坐针毡。
这事她和子佩聊过两回。
子佩万分的不理解,说这世上再没人比裴五更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然卓林的生意怎么能遍布天下
应酬杜甫这样死脑筋的书呆子,裴五从没流露出过丁点轻视,虽然他实际上既不理解也懒得亲近,但一定会表现得彬彬有礼,甚至出于对子佩的迁就,会表现出崇敬和仰望,和恰到好处的自卑。
子佩说,“固舟姿态都低到这份儿上了,姐夫心里还不舒服呢”
其实杜甫不是不舒服,而是太过于真挚和敏感。
他的眼睛特别尖,耳朵特别灵,一眼就能察觉到裴五光鲜谦和的外表底下那种真正的疏离。
裴五与其说是应酬杜甫,不如说是应酬一本长了脚会走路的杜子美诗集。
他不关心杜甫的眼睛看见什么不公,才能写出那样短促有力的句子,他只感慨那些词句韵律实在漂亮,妆点在他的生意上,能锦上添花。
“子衿”
“嗯”
杜甫回头确认她一切都好,轻声道,“等你肚子里这个满两岁,咱们就回乡去,不然你路上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