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一个都没中”
放榜那日, 杜家倾巢而出。
杜有邻夫妇、杜蘅夫妇,杜若、思晦,连带卿卿和闻莺, 挤挤挨挨聚在一辆宽敞的大车里头,焦急等待贡院门口即将贴出的榜单。
路边还有许多翘首以盼的士子内眷父母, 亦都是满怀忧急, 团团打转。
时至晌午,终于有人出来贴了皇榜。
众人立时一拥而上挤过去瞧。
秦大腰里挎刀,一马当先冲在头里,仰头看了几刻,再三确认,才一头雾水的转来汇报。
杜若听了不信。
“当真一个都没有兴许是你看错了就算今年取少些,总要十个八个向圣人交代呀”
秦大呵着腰讷讷点头, 装出并不认识柳绩的模样。
“良娣,某虽识字,可榜上那套文绉绉的官话,看了几遍也没看懂意思。反正,确是没有人名儿更别提分什么状元、榜眼啦。”
杜有邻嗨了一声, 撩起袍子。
“某亲去瞧瞧”
杜有邻爬下车, 跟着秦大往人群里头挤,耳边听人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道理说今年参考的士子,诗文赋论皆有不通, 所以一个不取”
旁边一人白衫落地,头插竹签, 分明是个读书人,愤愤锤墙。
“我大唐难道一个贤才都没有吗”
杜有邻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百般的不信, 只管往前钻。
有人被他推攘了,回头见是个老人家,阴阳怪气道。
“你这老头儿,考了一辈子,落得一场空,急的吹胡子瞪眼啦”
他朋友拉他。
“你别管别人,咱们也被耽搁了今年如此,焉知明年如何”
那人傲然把头一昂,“我就不信,难道朝廷再不选官吗”
杜有邻越听越觉得不对,又见前排一人两手举高,悲愤哭嚎,“苍天啊苍天某倾家荡产进京一回,这便全打了水漂吗”
外面乱作一团,车厢里众人亦是面面相觑。
思晦捧着脑袋木然瞪视地板,卿卿年纪最小,抿着唇不说话,反是闻莺左右看看,挣脱杜蘅的怀抱,走到思晦跟前傻乎乎问。
“小舅舅,你到底考上没啊”
思晦眼里含泪,想应声不敢开口,怕被人听见哽咽的动静,只得使劲瞪眼。卿卿叼着棒棒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新的塞给闻莺。
“表姐咱们下车转转吧,车里好闷啊。”
杜若看杜蘅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吩咐铃兰和北海,“你们两个跟着去,外头人多,一人牵一个,别走散了。”
卿卿雀跃地拉住闻莺同去。
韦氏叹了口气。
“罢了,时也命也,你若真是个好的,恩荫出仕也一样,没人笑话你。趁着家里有条件,赶紧选出来吧。”
思晦呜呜吭了两声,抬起脸,眼眶红通通的。
他非常不甘心,想要再考,可是全家女眷看着他,投来三份沉甸甸的目光,都在说这是你二姐用终身换来的机会。
“我”他可怜巴巴的看向杜若。
杜若很是失望,因此语调特别的独断。
“你实在不愿意去羽林军,就把挽郎报上去,得个选官资格,往后再说吧。”
“阿姐,我不是任性。”
思晦认命地走到杜若跟前蹲下,哭丧着脸。
“做羽林军是能交接权贵,可我,我真的想为百姓办点实事,羽林军是圣人的私兵”
杜若打断他。
“我知道,你侍奉广平王好几年,磕磕碰碰,兄弟情分也折损的差不多了,你不想做谁的跟班儿,伺候人,想为朝廷办差,做些明公正道的大事。”
杜若说话有分量,本是敲打,可是听在杜蘅耳朵里就成了表功。
她上前一把拽起思晦。
“谁是头回就能中的何况今年一个不取,说不定明年只取一个,就是取到咱们思晦呢”
杜若想到这下子杜甫也没了着落,心里发烦,不愿与她斗嘴,索性连话都不接,掀起车帘往外看,就见杜有邻垂头丧气站在皇榜前面,一动不动的发愣。
一阵风吹过,天阴沉沉的,似要落雨。
杜若心思跑得快,已经转到柳绩身上,她考量一番轻重,咬了咬牙,回头盯着柳绩,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
杜蘅立刻察觉了,像老母鸡护雏子,放开思晦挡在柳绩跟前。
“你又有什么鬼点子”
杜若十分坦然。
“姐夫,羽林军是禁军,挂名儿的大将军是高爷爷,这内里的门道就分明了。你一身的武艺,耽搁在金吾卫多么浪费,这个位置你愿不愿意去”
杜蘅满面愕然,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
“我夫君在金吾卫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羽林军难道太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安排,等着埋个钉子去做,思晦不肯,你就打我夫君的主意”
杜若听她胡搅蛮缠,气得心口砰砰直跳。
就在这时候杜有邻回转,刚打开车门就听见这句,立时眉头一紧,劈头盖脸呵斥杜蘅。
“你要死就是笨死的搅家精太子真有差遣,咱们家肝脑涂地也要报效岂有拈轻怕重,挑拣活计往外推的道理快闭上你的嘴吧,再学人口无遮拦,乱嚷乱叫,把人招来听见,我这就打发了姓柳的”
当着杜有邻的面,杜蘅果然住了声,可是火辣辣的眼神愤然怒视杜若。
偏杜有邻向杜若一叠声问。
“今年到底什么年头圣人真不选官了吗若儿,你就没听见半点风声你弟弟耽搁到这时候,今年就别指望了,不如明年再考”
“啊”
杜若万没想到杜有邻居然支持思晦再考,一时噎住了没能开口。
思晦却满脸喜色,“阿耶,你,你还让我再考一次”
杜有邻一挥手。
“这才哪到哪,当年你阿耶我在国子学入学考试,其实也考了两年。你别气馁,你花的功夫,阿耶都看在眼里。”
杜若忧虑地皱了皱眉头,没注意到柳绩阴沉的脸色。
据李玙事后转告,圣人原本对开科取士一个不取的奇景大为恼怒,可是李林甫舌灿莲花,说朝中人才济济,天下英杰尽入吾皇囊中,再无遗漏可以吸纳,达到了尚书所言野无遗贤,万邦咸宁的境界,足见政治清明,海清河晏,把圣人哄得高兴不已。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杜若苦笑。
“单是今年如此也就罢了,只怕他的主意是从今往后再不取士,那他把持朝政说一不二”
李玙沉沉不语,显然对李林甫的野心也感到后怕。
杜若衡量了一遍自家的几个后手。
她替杜甫安排的门路,要等上榜后排队等差遣时才能发挥作用,如今一个不取,便都作废。幸亏当时顾虑子衿难缠,打算尘埃落定再提,倒免了尴尬。
再说柳绩,杜蘅防贼似的,叫她也难探知他究竟志在何方,况且禁军派系复杂,世族与宗室盘根错节,柳绩不似思晦七窍玲珑心,送进去兴许还要惹祸。
至于她寄予厚望的思晦,受了杜有邻的撺掇,越发闭门苦读起来,竟把恩荫一节抛在脑后。
“虚名儿就这么要紧”
杜若不解地问李玙。
“阿耶是不是在詹事府待傻了,当初又打又骂逼妾待选,好给他争个出路,现如今妾把路铺到脚底下,他反而不肯走非得赌一口气考出来难得他们父子俩痴心痴到一处。上回墨书来要宫里的蜡烛,说市面上卖的不够亮堂,思晦夜里看书伤眼睛。妾一问,好家伙日日熬到三更天。”
其实思晦就算选出来,起步五品最多,离正经入朝还远,李玙摸着鼻子笑得讪讪,不敢说岳丈大人坏话,只好转着弯儿的劝说。
“兴许岳丈一顿折腾,就是为了成全娘子与孤的姻缘呢”
杜若偏过头,拿眼角夹他。
“照殿下的心性,这话应当反过来说。您应当说,妾生来就是您碗里的菜,拈到谁的盘子里都跑不脱您的手掌心,阿耶当初胡乱扑腾,给您省了几分力气,即便没他,到如今也都一样。”
“哪里一样娘子与孤一样恩爱”
这话李玙爱听,嘴角扬起来,笑得又得意又满足,腮帮子上两块肉颤颤的,像个胖头的鱼。杜若最喜欢看他自矜自得摇头摆尾的傻样儿,笑了半晌,才缓缓把打了几日腹稿的话题抛出来。
“圣人年纪大了,分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相爷肯干活儿,什么都闭眼由着他闹。妾琢磨,不然,替大郎应下崔家那姑娘吧”
李玙愕然拧过头,打量了她一眼。
“干什么”
“小圆既已起了头,索性把几个孩子都绑到贵妃船上,一则保全他们,再则,替殿下留个退步。从新年典礼上,圣人逼迫殿下当众脱掉储君绛纱袍,改穿朱明服,殿下就一夕数惊夜不能寐,熬得鬓发全白了,因怕妾知道,老找由头留宿仁山殿。妾实话告诉殿下,如今仁山殿上下,从果儿、长生,到翠羽,都对妾言无不尽,殿下一晚上翻几回身,妾都了如指掌。”
“这些个狗腿子”
李玙装模作样地把案几一拍,震得茶碗啷当跳。
杜若横他一眼,手指插进他后脑勺摩挲,摸得他头皮痒痒麻麻,一想到做人万千的好滋味都在杜若身上,他口气便软和了。
“知道就知道罢,孤不是想瞒你,是怕闹得你睡不好。”
杜若不耐烦跟他歪缠,公事公办地商量。
“妾想殿下去问大郎,他喜欢沈氏只管留着,崔家姑娘却是道保命符,由不得他不娶。”
这个话题李玙兴致不高,嗯啊两声,便没了动静。
杜若手里千头万绪,不耐烦细细劝说,索性直接指派他。
“妾替殿下处置过许多麻烦,不然,殿下岂肯将妾留在身边许多年这回大郎的婚”
李玙忽然张开了唇。
刹那间杜若以为他要发脾气,谁知只不过轻轻叹口气。
“你把自己当什么”
他低声道,全然听不出是质问还是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