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大唐司法机关沿袭隋制, 分设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个衙门,其中大理寺主理在京百官与京师地区徒刑以上案件,换言之, 只审亲贵,寻常偷鸡摸狗, 江洋大盗, 都进不得大理寺的门。
两处同是围绕兴庆宫修建,从太子府到大理寺,李玙快马加鞭,一炷香功夫就下了地。
果儿抬头看看。
大理寺正堂檐角上的乌鸦排列成行,嘎嘎叫着,像深深烙印进背后血红浑圆的夕阳。
兹事体大,果儿难得语调发颤, 用身子挡住走来跪迎的两个差役。
“殿下,大狱是污秽之地,马上天就黑了,您要不明儿一早再进去”
“不必。”
李玙脚下匆匆,推开他, 势头之凶猛, 惊得两个差役踉跄后退,直退到后背贴着衙门口的黑漆大门,再无可退之处。
李玙疏阔的眉眼扬起, 淡声问。
“谁敢拦孤”
他发了号令,长生、秦大打头, 呼啦啦站出二十号人,各个劲装佩刀。长生看骄横地挺起胸膛,左手叉腰, 右手缓缓抽刀出鞘。
刮辣辣的金属摩擦声刺耳又迟钝,饶是见惯血肉的差役也吓白了脸。
更何况长生的样貌异于常人,鹰爪似的手指漆黑,嘴唇全无血色,在陡然冷下来的傍晚时分,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两个差役自知蚍蜉撼树,不敢回话,也不敢再退,满怀死守职责的孤勇,颤颤抬起脸,亮出柔韧的脖颈。
对峙只持续了一瞬,整座静谧庄重的衙门已陷入黑暗。
两列下官从侧门捧着蜡烛走出来,仿佛一连串流动的岛屿,各个都低着头,唯最前面锦衣华服的寺卿敢与李玙攀一攀交情。
“殿下,”
大理寺卿谢君同满面恭维,“下官不敢拦殿下的去路,只如今正审在褃节儿上,殿下进去了,恐人犯改口。”
李玙在他面上打量片刻,认清是谁,便明知故问地开了口。
“谢郎官,人犯是孤的亲眷,他与孤一道谋反,要反孤的阿耶,你说,这是国事还是家事”
谢寺卿登时一脸灰败。
打从下午首告之人递进状纸,他便知道这四品官是做到头了。
可万没想到,李玙的消息竟如此灵通
才审了一个时辰,人就来了,且这般胡搅蛮缠,胆大妄为,张嘴第一句就大喇喇挂出谋反二字,分明是要扛下来,以保杜有邻的性命。
三王闯宫案历历在目,那日谢寺卿休病假没上朝,听同僚说起来简直步步惊心,喘错一口气就能栽进去。
自那日起谢寺卿便谋划致仕,不然圣人这脾气,临到晏驾肯定还得折腾。偏他长孙的婚事说来说去说不定,在任总多些颜面,就拖到了如今。
一失足成千古恨,谢寺卿悔不当初,垂头丧气地连连啧声。
李玙把眼一瞪。
“郎官,孤虽是个不涉政的储君,好歹算你的尊上,你便昂着头不回话吗”
连姓氏都省了,这位爷摆明想翻脸
谢寺卿脊背上电光频闪,手脚发麻,只得颓然垂首。
“臣,臣,臣惶恐求殿下给臣指条明道儿,该怎么走,臣都听殿下的。”
李玙等的就是这个,当即反客为主地把手往大门口一比。
“谢郎官见外了,谋反不谋反的,都是咱们李家父子关起门来的话,不干外姓的事要怎么审,孤与郎官商量。走吧,坐着聊。”
他节节进击,谢寺卿步步败退,跟随他大踏步走进正堂。
李玙已然登堂入室,长生等人更用不着客气,齐刷刷把白刃亮在手里,散开队伍,把堂堂大理寺的前后门窗团团围住。
如此一来,谢寺卿便成了瓮中之鳖,被牢牢困死。
一众官员惊的发木,面面相觑,伸出食指哆哆嗦嗦指向奸佞,却是一言不敢发,独少卿秉持律法之严明,肃然质问。
“这这还用审么这分明就是造反啊”
好天真的官儿。
果儿笑了笑,悠悠摇动一根手指反驳。
“少卿,未定之罪,切切不可胡言乱语,大理寺掌天下刑狱,万一冤枉了好人,年底考评,正卿与少卿恐怕要降档哦。”
李玙大摇大摆地坐在寺卿平时坐的位置上,手里端一盏茶,吹了吹,不急着喝,且随意闲聊。
“谢郎官大概不知道,孤这个人,于吃喝上都平平,就好一口好茶,孤的岳母亲手制作一味甘露,用终南山的嫩茶尖揉搓干燥,那真是醇香清冽,回甘无穷,诶”
他咂摸着滋味。
“比谢郎官这茶强得多了。”
谢寺卿枯着眉毛在腹内理了理李玙的家庭关系。
太子妃韦氏的阿娘,韦家太夫人,死了好几年,张良娣更是自幼父母双亡,所以这个岳母,说的只能是杜良娣的阿娘,杜有邻的娘子,韦氏。
太子与那妇人情分真就这样深
谢寺卿登时后怕。
杜有邻倚靠李玙上位,多年累迁,如今已是詹事府少詹事,位列从四品,也算高官重臣,所以大理寺去杜家抓人,不敢轻忽,特意请动左威卫帮忙。
回来谢寺卿便听说,那韦氏颇有勇气,挡在重甲兵卒的刀锋跟前,张开双臂护住外孙女,还嘱咐杜有邻黑是黑,白是白,世事分明,郎君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用心虚。
倒是他女儿哭天喊地,只顾撕扯郎君的衣袍。
想到这里,谢寺卿眉头倏然蹙起。
李玙整张脸隐没在昏暗中,唯有那双眼探照灯一样划过来,把谢寺卿的小心思照得明明白白。
他单刀直入的问。
“请教谢郎官,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攀扯储君谋反”
“这”
嫌犯当堂询问主审官谁是首告,这还了得
谢寺卿惊惶得脸色发白,膝盖发软,仿佛他才是跪在堂下被审的那个。
说呢,便是主审官与嫌犯串供,不说呢,这阎王关怎么过
再往深里想,到底李玙有没有谋反,那真是天知地知,譬如当初废太子李瑛到底有没有谋反,又哪有定论
都是圣人一念间的事儿
问题就在于,圣人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李玙嘴角倏然勾起一丝锋利的弧度,冰冷笑意浮在眼底,满怀深意。
“谢郎官既然让孤进了这内堂,今日不论说与不说,说什么,怎么说,于圣人而言,都已站队。从此谢郎官是板上钉钉的太子羽翼,审每桩案子都只用考虑一件事怎么把孤早日拱进龙池殿。不然”
他目光如才开刃的刀尖一般犀利,挑着谢寺卿的皮肉刀刀见血。
“孤耽搁在储位一日,谢郎官的项上人头就一日不安稳”
谢寺卿瞳孔瞬时扩张,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诶等孤继了位,你再跪不迟”
李玙眼明手快,搭了他一把,不等他坐稳,就嫌弃地在他官服上蹭了蹭手,仿佛触摸的不是朝廷命官,而是街市上肮脏的闲汉。
谢寺卿往日俯瞰众生的气势一扫而空,只得勉强点头。
“殿下,臣,臣”
“有劳谢郎官,倘若嘴上实在不敢讲,就带孤去瞧瞧那首告之人吧。”
一面说,李玙一面起身,两手轻轻扶在躞蹀带上。
那副怡然而优雅的姿态,好像根本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谢寺卿派出去的人已经进了兴庆宫。
高力士赶到含凉殿的时候,青玉制的条案上酒渍、果品、酥山、乳酪摊满桌,触目狼藉。
李隆基醉倒在软枕上,几个粉白娇嫩的女郎或跪或骑,轮番在他身上扭腰玩耍,再看他脸上,两颊潮红,呼吸急促,印堂却发黑,显见得昨晚又没消停。
高力士抓住旁边站班的铃铛问。
“娘娘呢”
铃铛瞥一眼李隆基,低声附耳。
“爷爷别急,岭南那个张九章,就是头先相爷的弟弟,上月进献了一只雪白鹦鹉。师傅怕那鸟不驯顺,拦着没送到御前,方才提去给娘娘看,才教它念了几遍心经,竟就能背诵,娘娘喜欢的不得了,顾着那头,这会子且不过来呢。”
高力士听了,手上才松开,转瞬狐疑问。
“娘娘喜欢鹦鹉”
“玩意儿么,谁不喜欢。”
铃铛用目光陷在人山肉海里的李隆基,语调有些轻佻,“有人给奴婢当玩意儿,奴婢也喜欢。”
高力士肃然皱眉瞪他,铃铛警醒过来,忙低头回话。
“娘娘何止喜欢,才给那鹦鹉起了名儿叫雪衣娘,捧着也不是抱着也不是,亲香的不得了,连圣人都撇下了,才奴婢去请了两回都没动窝儿。”
李隆基看过来。
“力士啊,这么热的天儿,有五儿在就得了,你也散散。”
高力士忙大步走上前。
他肩膀宽,往李隆基身边一站,就把几个女郎挤到旁边。
那个跃跃欲试想取杨玉而代之的阿柔腰肢轻摆,嗔笑道,“阿翁快些,圣人差我的酒呢。”
高力士横了她一眼,面色森冷。
叫这样女郎心甘情愿陪伴贪多嚼不烂的皇帝,需在前头吊着天大的好处。
阿柔的家世高力士一清二楚。
她是秦国夫人的挂名侄女儿,实则是从洛阳选来的舞女,无父无母,生性浅薄,李隆基喜欢她,无非因为她蠢。
打从一开始,高力士就不待见杨玉,尤其不待见她天真张扬的性子,真是个祸国妖妃也就罢了,偏她并不。
但自从这个阿柔贴上来
高力士不得不承认,比起天真张扬,蠢更令人难以忍受。
那种时时刻刻的卖弄
譬如眼下,阿柔站在地下还不老实,依偎着李隆基的小腿,两手捞起裙子,伸出一只光裸的玉足撩拨在他腰上,惹他伸手来握,却又躲开,醉翁之意当然不在酒,只把一双妩媚的大眼睛盯住高力士,想从他脸上挖掘出一丝忌惮。
她就听不出,圣人中气大大不足,才说一句话就要喘气吗
“小娘子,边境军情要紧,请先避避吧”
阿柔笑了笑,不动。
高力士霍然一挥手。
铃铛带着两个人撸起袖子,气势汹汹走上来,一人一个,掐住莺莺燕燕的腰往床下抱,至于阿柔,被打横扛在肩上,头颠颠撞上内侍的后背,长发迤逦落地,颠倒着看,竟还是副糜艳柔顺的五官。
阿柔装模作样娇声尖叫。
“圣人妾们都是睁眼的瞎子,带耳朵的聋子,看不见,听不懂,您就当妾们是猫儿狗儿,玩意儿,多陪您一刻罢”
李隆基一径应着好好好,却并不阻止。
片刻场面肃清,李隆基爬起来,顺手捞过一张嫣红肚兜擦嘴,脸上湿哒哒也不知是什么。
高力士非礼勿视,侧开脸沉声禀告。
“圣人,大理寺扣了太子内眷的娘家人,说他与太子谋反。”
“嗯”
李隆基无意识地抚着胸口,方才饮酒饮得急,觉出疲累异样来。
“哪个内眷,窦家和韦家都绝了”
李隆基反应过来,苍白松垮的面孔分明有些不满,“哥奴闲的手痒了,又闹杜家杜家能闹出什么花儿,杜家靠的就是韦家”
“圣人”
他不急,高力士却觉得事情十万火急,凑近低声。
“杜家那姑娘可是三郎的心头肉,这时候三郎已冲到大理寺去了,他关心则乱,万一落下把柄证据在相爷手里,可如何是好”
李隆基心跳的砰砰快,艰难的喘了口气,脑子转的却丝毫不慢。
“朕明白你的顾虑,不过谢君同嘛,无非是想替孙子求娶哥奴的小女儿,三郎应该心头有数。”
“这”
李隆基在高力士脸上扫了眼,竟取笑起来。
“你等着,朕给你演出好戏。”
他顿一顿,“力士啊,朕瞧你也是关心则乱嘛。”
高力士心头一凛,顿时不敢再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