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寺卿并没让他们等太久。
高力士才把茶盏端起来, 小内侍就领着个战战兢兢的绿衣官员走到廊下。
他贴着花窗听,殿内一派莺歌燕舞,叽叽喳喳, 夹着柔媚的女声。
小内侍隔着一层窗户纸尖声探问。
“是哪位哥哥在大理寺急报,让进不让”
窗子里头, 铃铛面带难色, 迟迟拒绝。
“这会子不好进呢。”
来人心急火燎,就手塞了块玉珏给小内侍,使劲努嘴使眼色,他便再努一把力,凑近门缝赔笑。
“哥哥,当真是急务,大理寺卿差来的。”
李隆基冷不丁在阿柔屁股上掐了一把。
突如其来, 阿柔大惊小怪叫唤起来,“圣人,你干嘛呀”
小内侍顿时尴尬地住了嘴。
绿衣官员一把推开他,自贴着门恳求。
“中贵人烦您通传一声大理寺上下记得您的恩德”
铃铛听到生人言语,才露出笑意, 举步去向李隆基汇报。
殿宇深广, 他那一点子耳语,外头人丁点儿听不见。
片刻铃铛返回来,大声道, “来人隔着门回话罢”
那人不明白,小内侍龇牙咧嘴, 抹脖子打手势叫他跪下。
他这才反应过来,退步择个正对内室的方位,撩衣襟跪了, 以额头轻轻点地三下,正要说话,忽听里头又传来一连串响亮的娇笑。
然后门开了,闲杂人等窸窸窣窣散出来,足足十来个女郎,两三个内侍。
绿衣官员面露愕然,抻头往里看,想一睹天颜,可是光影绚烂,帷幕层层,根本看不到明黄的人影。
五儿拍了下他肩膀,居高临下的教训。
“这位郎官,您来的可真不巧,圣人忽然要歇中觉,连咱们都赶出来了,您就别扫兴了。”
大理寺。
“谢郎官,拖了这么久,您是等谁”
李玙拆了躞蹀带,脱了皮靴,盘腿坐在大理寺官署的正位,左手持酒爵,右手拈鹿肉,放肆的就差散发跌足。
他面前宽大的办公台上堆了一大堆竹编卷轴,都是柳绩出首状告杜有邻谋反的证词。
饶是太子身娇肉贵,坐下来没一刻钟就嚷热,连声打发人去宫闱局,拉冰来竖在屋角,散出满室清爽的凉意,谢寺卿还是满头大汗,不住用袖子抹额头脖子。
听了李玙这句话,他第不知道多少次离座拱手告罪,笑得讪讪。
“殿下,臣当真没拖延啊您瞧,您问谁是首告,臣连笔录都给您搬来了,您要看证词,臣陪您字字句句对了半天。臣对殿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欺瞒。臣请殿下务必看完笔录再去牢房,是怕人犯狡诈,三言两语哄骗了殿下”
李玙嗯了声,仰头望天,无所谓地挥了挥手。
“孤不管你等谁,长安城虽大,能管你的人都在方圆十里内。谢郎官啊谢郎官,你怎么还不明白人家真肯理会你,这会子已经回话了。他拖着你在孤面前拿乔,可不是害你么”
谢寺卿腹内呕血不止,痛骂派去兴庆宫那人当真无用,即便见不着圣人,临时去请相爷的示下也好呀,哪怕只言片语,总该传回来吧
可他再三往窗外望,站在大太阳底下的少卿还是只有摇头而已。
“谢郎官久在刑狱”
李玙耐心品评他焦躁失落的神情,耸耸肩,起了身。
“应当知道审案子,最要紧是人犯口供。只要孤没见着人,没教他乱说话,即便来日龙池殿上,圣人摊开来一句句问,怪郎官没挡住孤进来坐下干扰判案,郎官也算有句话可回。是吧”
谢寺卿被他噎得气短胸闷,垂头正色辩解。
“殿下,臣一片忠心照沟渠啊。”
李玙垂眼理了理衣角褶皱,淡声道,“到了这一步,借郎官的手,让孤见见姐夫,再见见岳丈,也不是多为难的事儿。”
谢寺卿还想支吾。
李玙终究是不耐烦了,一回头,提起搭在座椅靠背上镶玉缀金的躞蹀带,连着上头乒乒乓乓许多的装饰,尤其是两把锃亮的银匕首
刷地一下
像抽马鞭子似的,对着谢寺卿的脖子就甩过去。
“啊呀”
谢寺卿虽老,人还算机警,跳着脚躲开了,但一抬头,还是被李玙满面凶神恶煞吓得心惊,两手搂着官袍下摆,犹豫着跪还是不跪。
“你还敢躲”
李玙眼角冷光桀骜不屑,不由分说挥臂再抽。
啪
这回正中谢寺卿大腿连着后腰那地方,玉珏咣咣重锤赘肉,发出沉闷声响。
“你”
谢寺卿颤声恨恨,出仕三十几年,养尊处优惯了,向来只有他审人,今日竟轮到人审他,且还是这么个不管不顾,一句话不对就打人的审法,简直又急又羞,又恼又恨,耳朵里嗡嗡作响,尊严在一片囫囵中丢盔弃甲。
“臣,臣这就领殿下去”
李玙贴着果儿的脊背,一步步走下青砖铺的台阶,越走越心慌。
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阴冷也就罢了,为何竟有股血肉腐坏的腥臭
谢寺卿不时回身,殷切地嘱咐两人注意脚下血污湿滑,墙壁上造型各异的铁钩木架。
前面有个引路的武行,面目奇诡恐怖,穿短打,额上勒着鲜红抹额,举个火把照明。
谢寺卿有多么聒噪,那武行就多么反常的安静,偶然转弯处刚好错身,李玙能瞧见他死水一般的眼睛,阴沉乌黑,没丁点儿人气。
映着火把雀跃的光,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活鬼。
李玙手心渗出涔涔冷汗,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果儿不动声色地提醒他。
“殿下,这儿气味腌臜,您忍着些。”
李玙没出声,眨着眼狠狠定了定神。
七转八绕终于到了刑房。
谢寺卿恐怕也不常亲临此处,守卫满脸受宠若惊,搬了雕花大椅当中摆下。
谢寺卿踹了脚,虎着脸一叠声骂手下人。
“瞎了你的狗眼这种货色如何招待贵客去,把库里那把螺钿贴金的搬出来”
小卒子愕然打量李玙,转头忙活。
方才那武行闷不吭声,拉开墙根五斗橱上一个抽屉,取出块叠的方方正正的洁白帕子,递给谢寺卿。
那抽屉一打开,李玙脑中灵光一闪。
好像瞎了眼的猛兽,忽然在这光线晦暗,一切事物都污糟破碎不大真实的环境里,闻到了能指引方向的气味。
他不由自主的吸了吸鼻子。
谢寺卿反应过来,没敢留下帕子自用,恭敬地躬身双手奉上。
李玙没推让,飞快地接过帕子捂住口鼻。
下一刻,世界清静了。
李玙深深呼吸,再睁开眼。
现在,他终于看清,谢寺卿额头上因为紧张而渗出汗珠,还有那武行,分明只是神色格外冷淡,眼珠转动格外迟钝。
再看四围墙壁,刑具上隐约有人,背后的墙根下有条排血的水槽,还有些可疑的固体凝结其中。
这一切仍然令人恶心。
但是他不再恐惧了。
螺钿贴金的椅子正对着那副刑具摆放,李玙端坐其上,就着暧昧不明的光线慢慢辨认,认出被拷打的是被告杜有邻,而不是原告柳绩。
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见过杜若的爷娘。
但是那年柳绩闯上长街,那副骁悍绝望的神情,他还是记得的。
况且,柳绩的样貌实在称得上英挺俊朗,就算被折磨个日,也不至于变成眼前人这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李玙抬了抬下巴。
那武行十分懂事,立时把火把插到墙上的架子里,火舌舔着刑具上昏厥过去的肉身,撩得他醒过来。
杜有邻坐在一架仿佛是长凳的东西上头,脊梁贴着墙壁,两腿合拢绑在长凳上,两手软软搭在腿上,那种软绵绵的姿态很不自然,细看手指已经寸寸断裂,全靠皮肤维持住形状。
至于上半身,两根琵琶骨都被铁链穿透,固定在墙上的铁环里。那铁链连着个磨盘,武行只要转一转,就能把他上半身往高处提。
“杜郎官,”
李玙面无表情的问,“你为何谋反”
杜有邻颤颤抬头,额上一道鲜血顺着面颊流到下巴,他想抹,却做不到。
眼前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不知来者何人,他也没有心思打听,只气喘吁吁地回答。
“某不曾谋反,某那女婿心怀怨愤,成心栽赃某。”
李玙嗯了声,把帕子摁在鼻端又闻了闻。
“你说柳绩攀诬,那为何左威卫士从你的卧房中搜出一卷图谶,妄称圣人年不长久,太子即将继位啊”
肩膀上剧烈的疼痛直达骨髓深处,折磨的杜有邻直犯恶心想吐。
但他听得出眼前人的问法与之前谢寺卿大大不同,是在给他机会辩驳。
他奋力聚集起一股气力,大声道。
“郎官某已说了许多遍,那卷所谓的图谶,乃是内子往大慈恩寺修早课,随手录的僧人禅语,内子向来喜好丹青,空白处添了几笔花卉鱼虫,其中有一尾金鱼,笔触生涩,便是某戏仿。郎官若不信,放某下来,某照样再画一条书画皆有可考,甚至其中涉及的时间,明年三月十二,亦是慈恩寺张贴告示,预告牡丹将开之日。闺阁风雅琐事而已,何来预言未来朝堂政事”
杜有邻言语愤愤,见谢寺卿低着头不搭话,转而向李玙。
“这位郎官,某所言句句属实内子自幼多病,十岁起便舍在慈恩寺教养长大,只要传僧人来辨认,他们定能认出内子的笔记”
“哦,谢郎官审了一个时辰,就审出这么点儿料啊”
李玙失望的很,抬抬手指,“来呀,给孤加把劲儿。”
这个孤字
仿佛一粒璀璨流星,刷地划过杜有邻暗无天日的视界。
他猛地抬起眼睫,愣着两眼盯牢李玙,怔怔的说不出话。
武行沉默地转动磨盘,铁链长年浸泡在血水里,锈迹斑斑,动起来吱吱嘎嘎作响,好一会儿功夫,那无所逃避的巨大压力才传导到杜有邻身上,他两条琵琶骨被缓缓的,诡异的往上拔,就快骨肉分离脱出躯干。
杜有邻挣扎着想挺身往上凑,却不能够,愣了一刻,带着哭腔喊出来。
“殿下”
杜有邻神智尚算清醒,说话顾及分寸,可是嗓子已经低哑得听不清了。
“求您看在若儿份儿上给臣个痛快臣不曾谋反,更不曾攀诬殿下”
李玙沉默地盯着地面。
血水从杜有邻身上哗哗地淌下来,仿佛杀猪开对了刀口,顺着水槽往外排。
“殿下求您”
他等不到李玙的回应,失望与疼痛交织,终于晕了过去。
李玙这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谢寺卿。
“原来大理寺就是这么屈打成招的哼,孤晚来半天,他就得被你拆成零碎块儿,加张认罪摁手印的口供,随便描画了。那不如这么着吧趁孤在,弄死他,孤来描画。”
谢寺卿疑惑地愣了数息。
严刑拷打的活计不是谁都能干,大理寺常年缺人,招募过市坊的杀猪匠,缝尸体的白事佬,来时都信誓旦旦,说不怕鬼神,不嫌血肉肮脏,只要钱给够,什么活儿都能干。
可真到了那褃节儿上
谢寺卿见的多了。
那不是猪狗鸡鸭,是活人,会喊会哭会求饶,疼狠了亲娘舅舅不顾,尿蛋子里能飙血的大活人
有的是凶神恶煞的汉子,被犯人一通颠仆翻滚,扔了刑具抱头鼠窜。人在那场面下,就跟平常不一样了。
可李玙怎么回事儿
他怎么就不知道怕呢,难道杀神的血真会流传
谢寺卿汗湿了的衣裳贴着脊背,被阴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
他战战兢兢抬眼看向李玙,咧着嘴,满口槟榔败坏掉的牙齿东倒西歪,舌头口腔上血糊糊一片。
太子真是白长了副正气浩然的面孔。
他心想。
手底真黑,急忙赶来,原来不是救人,是杀人。
可真让他痛痛快快把人杀了,相爷安排的戏该怎么往下唱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两对父子李隆基和李玙,杜有邻和柳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