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清清楚楚看见鲜血从果儿迸裂的皮肤中喷涌而出
那刀尖刺中了果儿锁骨下方, 卡在胸骨上没能深入,被他往下跌倒的重量带歪,斜斜的挂住脱了手。
她心下雪亮。
果儿不是李玙派来的, 如果是李玙,一定还有长生或长风, 不需要果儿赤手空拳送条命出来。
下一刻, 刀剑铿锵和急促脚步声同时响起,三四个全副武装的人涌进来,把小小的房间撑得满满当当。
墨书脸色发青,抱住僵直的杜若往后退。
那胡人见了同伴,点点头,飞腿踹向果儿。
果儿无力招架,连连败退, 狼狈地左右腾挪,直到再也无处可退。
胡人一手握紧匕首,脚蹬在果儿大腿上,用力一拔,立时反手一刀, 捅进他柔软的肚子。
果儿不动了。
在黑衣人的命令下, 杜若和墨书互相搀扶着走出来,便见院中跪着章台。
“奴婢,奴婢是太子的贴身内侍, 奉太子命,来探一探杜娘子”
章台身边横七竖八, 都是左骁卫的人,尸身上一道道新鲜的伤痕。
章台吁吁喘气,漫无目的的求饶。
那副沙哑的哭腔突兀地回荡在静默的空气里, 满院黑衣人沉默地看着他,并不应声,分明主家还没进来,可章台忍不住。
“李玙的狗一条不如一条。”
杜若一眼望过去,登时愣住了。
乡间简陋的小院被站在门口衣装华贵的妇人照亮。
她绿衣红裙,高髻披帛,身上金丝银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发髻上插着隆重的赤金镂空楼阁簪,尺寸之间气象万千,丰沛的鬓发修饰下露出一张轮廓秀丽但疲态毕露的面庞。
“薛王妃怎么,是你”
杜若错愕的目光转为一声长长的慨叹,终于明白过来,那胡人脸上印记乃是半个青字。
青芙盯着杜若,满意地赏玩她的狼狈,杜若赤足而立,脖子上几道才捏出的指印,寝衣扯烂一角,连声音也沙哑黯淡。
“杀你太便宜你了。”
青芙喃喃道,“芸郎怎么死的,你说给我听。”
杜若默不作声。
青芙哽咽着流下眼泪。
“他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看着啊你当他是个人吗死了就白死了,你以为没人记得他还有我,有我”
青芙放声大哭。
含光死后她万念俱灰,全靠恨意支撑,多年忍耐一朝得逞,既兴奋又失落,哭声尖利,仿佛寒夜枝头的夜枭,刮刮擦擦,叫的人心里发毛。
“我为什么信了你们一次又一次啊你们这些歹毒的女人,别的事不会,天天就会窝在内院斗来斗去你们活着只会害人”
“通通去死”
泪水顺着她悔恨不已的脸颊大颗大颗跌落。
青芙哭得声噎气短,五官扭曲,全身剧烈抖动,仿佛有条不安分的蛇盘踞在她的身体里,逼迫她死命的抽泣痉挛。
墨书提心吊胆的盯着她的嘴。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一定,一定,一定不会向阿娘承认我们在一起,不会闹着嫁给你,不会告诉阿娘我有过你的孩子”
青芙向虚空忏悔,“我害了你三次,芸郎,如果不是我任性”
杜若温和道,“大师他”
情绪激动的青芙倏然静下来,期待地望向杜若。
杜若恭谨地,轻轻对着青芙忏悔的方向蹲身,这个动作仿佛打通了两人之间互相理解的通道,青芙眼里期待地浮起一抹亮色。
“怎么,”
青芙手捂着心口,怯怯问,生怕听到否定的回答。
“他有话留给我”
“有的。”杜若柔声道。
章台和墨书目瞪口呆,看着杜若脸上绽开一个轻柔甜蜜的微笑,目光中充满了肯定和支持。
“大师走的时候很沉静,喝了好几日白粥和清水,别的什么都不肯吃。起初我以为他想绝食,便劝他不要,太子待人宽厚,未必会取他性命。可是他说,他不能再拖累旁人了。”
“旁人”
青芙嘴唇颤抖,难以置信,音调陡然高高扬起,“我与他纠缠半生,如何成了旁人”
墨书心道完了完了,这句话说岔,这疯子怕是摁不住了。
然而杜若却诚恳地直视青芙。
“大师说,王妃尘缘未尽,是槛内人。”
刹那间青芙似乎没明白,她胸膛一起一伏,呆呆地重复。
“槛内人,我是槛内人那芸郎在槛外吗”
“对,大师已经在槛外了,他坐缸圆寂,死后烧出了舍利子。太子府的张良娣笃信佛教,把舍利子供奉在佛楼里。不知道王妃见没见过那尊大佛足足有三四个人高,通身赤金,以珍珠玉石作为镶嵌,华贵无比,灿烂高洁。”
杜若顿一顿,体谅地总结,“是配得上大师的。”
“啊”
青芙幽幽吁出一口热气,向往地想象着杜若描述的庄严洁净的场景,眼底浮现出欣慰而痴迷的神采。
目光仿佛穿透这座农家小院,看到了往昔岁月中温馨甜蜜的片段。
“原来就是那尊佛像啊,你怕是不知道,那是以邓国夫人的面貌做蓝本的,英芙带我去上过一炷香。”
“杜若当心”
果儿浑身带血的爬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脱口大喊。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青芙眼底骤变,瞬间收起沉醉宁馨的神情,极快地从胡人手里抢过匕首,毫不犹豫地对准杜若心口扎下去。
噗嗤一声
果儿好不容易昂起的头颅重重垂下,口中吐出鲜血。
青芙面带胜利者的从容微笑,俯身贴在杜若耳边。
“你既然这样懂得他,合该下去陪他。”
杜若急促地倒了几下气,从余光中瞄见果儿震颤痉挛,努力挣扎,分明还要来救她,可是那动作只维持了短短数息,就不甘心的合上了眼。
“中贵人”
思晦跳下马,扑倒在果儿身侧。
满地血迹已经凝固,嗡嗡盘旋着苍蝇。
小院一片狼藉,七七八八倒伏的尸身,既没有杜若,又没有墨书,两间房门户大开,散出安息香宁逸的香气。
果儿勉强睁开眼,模糊视线里思晦满头热汗,焦急的问,“中贵人,我二姐呢你是不是来找她的她人呢谁在这儿杀了人”
果儿在他急迫的目光中哽了哽,支起手臂指向前方。
“那儿,薛王妃呢她不在她没死”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思晦心中升起。
“薛王妃跟我二姐什么相干中贵人,你见着二姐了中贵人”
他不得已顿住,因为果儿又晕厥过去了。
两人再度对话时,果儿已经躺在杜陵街市上的生药铺子里,乡下大夫包扎过伤口,喂食了一大碗辛辣呛口的药材,才把他折腾醒。
“二姐被薛王妃抓走了”
思晦快步上前,“到底怎么回事”
果儿掀开薄被下榻,咬牙道,“你阿娘的坟墓,有没有人动过”
思晦不明所以。
“坟”
果儿提起大夫搁在墙角的拐杖,一瘸一拐走出铺子,思晦奇异地瞄着他背影,以前从没见过他用拐杖,哪怕走的慢些也坚决不用。
思晦赶紧跟上,两人驾车找到韦氏的坟茔。
可以看出这座坟茔杜若尽力收拾了。
不惜逾越礼制,给并无品级的韦氏立了灰白石料的墓碑,上面除姓名生卒年月外,还简短的描述了生平韦氏女寄萍,少年失怙失恃,姊妹兄弟尽丧,飘萍流离,终归杜宅,辛勤半生,子女成行,唯虚左以待郎君,从容在此归葬。
寥寥数语,就是一生。
“阿娘”
思晦悲从中来,低低念了声。
果儿却神色肃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看墓碑后头的黄土堆。
长安连日响晴,杜若时时打扫,这座土堆本来已夯得紧实规整,可眼前所见却是方寸大乱,散了满地大大小小的碎泥块,顶上浮土松懈,分明才被人匆忙掘开又埋上。
果儿咚地一声把拐杖插进泥地,扶着墓碑站起身,长长吁出一口带着血腥的热气,闭了闭眼,沉声道。
“挖开看看。”
思晦当场就哽住了,失声阻止,“那怎么行我阿娘好不容易入土为安”
果儿伤势沉重,左手捂着腹部,绷带上渗出新鲜血点,可他却十分坚持,用力握紧墓碑尖锐的棱角,任由它深深扎进掌心。
“不挖开,怎知你二姐在不在里头”
“”
思晦惊愕不已,看看土堆又看果儿,说不出话。
“让开”果儿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
“不行”
思晦明白过来,张开双臂挡在果儿和墓碑之间,“二姐二姐要真在里头,你更不能挖”
果儿瞪着他不说话。
片刻思晦又道,“如果二姐真的死了,是谁替我二姐下葬的”
果儿没好气,“你阿娘身边那个木头木脑的蠢丫头。”
“墨书”
思晦眨眨眼,原本怀抱一线希望,这下不得不信了。
他仰头吸吸鼻子,眼角泛起泪光。
“墨书对我阿娘最是尊崇敬畏,如果是她,二姐肯定是死了,不然,她绝不舍得扰我阿娘的清静。”
思晦放声大哭,悲痛地捶打胸膛。
“少年失怙失恃,姊妹兄弟尽丧,这说的是我呀是我呀”
果儿的手已经搭上土堆,闻言震颤地抖了下。
“是吗”
他胸中那股澎湃的,定要挖掘出真相的冲动,在思晦的哭声中土崩瓦解,终于缓缓蹲下,双手捂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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