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因主家蒙难被发卖,辗转来到此处,最是见多识广, 伸出皱巴巴的手指在碧桃咽喉处摸摸按按,皱眉想了一瞬, 便指使小丫头。
“你去隔壁徐郎官家, 问大娘子要一盏鸵鸟屎,救命用,赶快赶快”
果儿奇道,“鸵鸟有此妙用”
婆子点头,边指挥人抬着碧桃放平。
“郎主不知道,鸵鸟是吐火罗进贡来的,人说它鼓翅而行, 一日能行三百里,且以铜铁为食。大娘子吞的铜板梗在喉咙里,服用鸵鸟屎,能立时消化。隔壁徐郎官最爱收集稀奇珍玩,上回他家嬷嬷说, 什么鸡鸭鹅大雁的屎尿, 徐郎官单拿了间房陈设,寻常不准人进去的。”
错后东西送来,果然奇臭无比。
果儿皱着眉捏住碧桃下颌, 一股脑灌进去,用水一冲, 便只能等,片刻竟真悠悠醒转。
起初尚不能言,先吐了一通。
果儿便叫众人都退下, 冷脸呵斥她。
“你不用寻死觅活,做给我看,你放心,我如不能真心收伏她,定然不会请尊佛爷回来生气。”
他顿一顿,“还是你不信我真能娶她来家”
碧桃摇头不语。
果儿低声道,“姐姐,我有今日,你不能不亲眼看着,往后我还有更好的,等天下人都看着我的时候,只有你知道我这一路多么艰难。”
碧桃神色明显一滞,眼眶又红又肿,竟是竭力压下泪水。
然果儿记挂外头,已起身穿戴衣裳鞋袜,挺直腰杆站在铜镜前,打眼一瞧,镜中人若不走动,便是个临风招展的好男儿。
碧桃掩嘴咳嗽,催他快去快回。
“人家在外头流离失所,早些接来家里安顿要紧。”
果儿拔足未动,想想又嘱咐。
“她虽登过高,这回狠狠跌下来,应当知道痛了。咱们好好待她,那些虚名她必不放在心上。你说的很是,我总不能光明正大尊她做一房娘子,虽说宗室下堂的妾侍再嫁不论”
“这当口儿,少些事才好。等过几年,世人都忘了,再替她改名换姓,尊奉出来,亦无不可。你瞧当初惠妃替如今的贵妃改换了身份,才有贵妃偌大福气。可见所谓门庭,不过是一张纸糊的幌子,骗得过天下人也就罢了。”
这话果儿听得最是入心,深深点头。
“可不就是个幌子,端看谁掌权,什么装神弄鬼的胡话都有人信。”
果儿兴冲冲走到二门上,小厮已牵马候着,那马亦高大雄健,坐上去显得果儿高高在上很昂扬的样子。
他跨上就走,章台打马跟着絮絮禀报。
“干爹,终南山连下大雨,把桥都冲断了,杜有涯与仆固娘子困在山里出不来。奉信王妃听了一道假消息,满以为杜娘子去蒲城县的让皇帝陵墓,投靠寿王妃,一时不愿见她,消消停停在家等信儿呢。至于杜思晦,我使人胡乱栽了个偷盗的名头,叫万年县尉捉去关了几日。至于杜娘子自家,还在杜陵,主仆俩赁了间房子,每日早起往韦氏娘子坟前坐坐,晌午即回。”
果儿问,“她还没去找海桐吗”
章台摇头,“没有。”
果儿越发笑开了花,立时想起翠羽说,张良娣独占太子笑得合不拢嘴。
偏章台瓮声瓮气道,“干爹今日有事,想来没功夫回府,所以我昨夜揽总问了问,别的事都没有,独翠羽死了。”
果儿嗯了声,“大夫怎么说”
“说她素有旧疾,身子弱,不合吃了有毒的菌子发作起来。那一锅菌子府里主子奴婢都吃了,二十来个人上吐下泻,连二娘子也吐了几口酸水。昨夜大夫开方子熬的药,吃没吃菌子的,都把药吃了。如今人人都差不多好了,独翠羽发作的急,没救回来。”
“做得很好,不枉干爹提拔你。”
章台得了夸奖,很稳重,并不喜形于色。
“咱们这时候出发,略晚些,到杜陵刚过晌午,杜娘子贪嘴,午饭吃得早。”
果儿一头雾水。
“这晚什么”
“不然干爹陪她吃顿饭,四周逛逛,不是惬意的很吗那地方我看过了,实在风水宜人,也不用修造什么园林,田边上就是塘子,开满了荷花。”
果儿边加紧抽马鞭子边笑。
“小妇养的得亏是个阉人,满脑子转的什么走咱们路上累点儿,赶在晌午前到。”
两人一路奋力打马扬鞭,出城后走了条章台认得的小路,终于赶在晌午前到杜陵。眼前是一大片葱翠的麦田,鸦没鹊静的,人畜都在犯懒,农人把草帽盖在脸上,翘腿躲在树荫底下歇中觉。
杜若赁的小院儿十分朴素,并排两间屋子,围墙不及人高。
果儿探头张望。
树下一口井,贴墙根有个马棚,墙上紫色牵牛花镶个边儿,门边趴条黑白花的懒狗,勉强摇两下尾巴,反是邻家的牛哞哞地叫。
田埂边坐的人快步走来,附耳道。
“杜娘子才回来。”
果儿有些激动,努嘴令他退下,搓着手在门前徘徊,良久,整整衣裳,端然踏步入内。
盛夏的午后,那种热是从地心儿烤出来的潮气,屋檐下汪着积水,新鞋底踩上去就污损了鞋跟。
有门他不走,偏钻在窗下,透过藕荷色的窗纱往里瞧。
杜若家常爱穿那件玉色十七孔桥平罗对襟纱衣,正撑开双臂挂在衣架上,叫风一吹,下摆悠悠荡荡的,像是个支离憔悴的女郎正在叹气。
那感怀叹息的热气仿佛吹在耳根,令果儿久久震颤,好一会儿反应过来
这间是外间,那右手边那间更小的便是卧房。
里头圈着的杜若与过去不同,没有婢女环伺,也没有夫君子女围绕,她光杆司令一个,什么都得亲手来。
果儿的心叫重锤砸得紧一阵松一阵,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又是酥麻麻的疼,又是热腾腾的火辣。
平平常常一场探望,竟被他闹出了戏文里窃玉偷香的刺激。
能走到这一步,他不得不为自己的隐忍和大胆叫好。
果儿两手握成拳头,挪步往右边去。
那边的窗纱也是藕荷色,才糊上没几天,凑近了闻还有米浆清甜的滋味。他颤颤去揭窗纱的夹角儿,手抖得太厉害,老半天才揭开,迫不及待凑上去看。
这一眼,顿时惊得他差点儿跌倒。
屋里地方狭小,长榻与梳妆台紧紧贴着墙,中间空出三四步的一块地方,背靠背绑了两个姑娘,正侧对窗子。
两人的头发都挣散了,长长地覆在脸上,一个穿桃红的寝衣,一个穿白,分明是才换了衣裳就被人逮起来,双臂扭在背后,嘴里塞了帕子,都在呜呜地叫。
榻头坐了个黢黑干瘦满面胡须的胡人,额头上显眼地戳着个烙铁烫出来的字,伤口里染了墨,恍惚是个丰。他穿一身油亮亮的黑衣黑裤,手里攥把匕首,目光狐疑地在两人脸上来回打量。
果儿气恼,底下人怎么盯梢的,贼进了这院子都没瞧出来
那胡人挠挠头皮,粗声大气的问。
“不认两个一块儿了结”
听口音和长生差不多,都是极标准的长安官话。
果儿越发想不通。
没几户人家用得起胡人奴婢,剔除掉宗室亲贵,就只有东西两市大大发财的商户,譬如卓林裴五家,裴家且还经手贩卖胡奴,但杨娘子不喜欢,裴家并不用。至于旁人旁人怎能跟太子良娣扯上恩怨
那贼不耐烦起来,抓住条脚踝举高问,“你姓杜是就点头”
姑娘家矜贵的玉足被迫高过头顶,微微打颤,桃红的鞋面子上绣着粉白的碎花,两个人狼狈地团着身子,呜呜乱踢乱蹬。
那贼恼了,提起刀尖比在她脚踝环环绕圈,似要剁掉。
“说不说”
果儿恨得两眼圆瞪,恨不得踹门而入,一拳打死这粗蠢的胡奴,可他有自知之明,打不过,更别提打死。
“干爹别”
一只手伸过来捂住果儿的嘴。
是章台。
果儿压低声,“去,把那几个能打的叫进来,赶紧”
章台面色煞白,龇牙咧嘴地比划。
“外头好些人呢,来了辆翠盖珠缨的八宝大车,主家没露脸儿,带的人把院子围牢实了,咱们的人都叫砍了,这,干爹,咱们撞上强梁匪盗了”
章台四下寻摸,指着马棚道,“先躲躲”
“躲什么躲”果儿急了。
“您没看见外头那架势,不要命的乡民都叫唬住了,去报官的被他们一箭射死,这,天子脚下,这横是要造反哪”
“我管他是谁”
章台恨不得把果儿的嘴缝起来,苦着脸恳求。
“真的,那帮人疯了,见了太子府的令牌也不停手,直刀口往下砍人”
果儿犹豫,却听见屋里细细声尖叫,一个耳生的姑娘家哑着喉咙喊。
“二娘”
果儿顾不得了
他一把推开章台,撞开门大踏步进去,只见那贼人正提溜起杜若桃红的衣领子,刀尖直直比在胸口。杜若大把瀑布样的头发垂下来,衬得小脸楚楚可人,打着哆嗦。
果儿惊恐万状,高声喊,“你放下她”
那胡人转头看见他,低声咕哝了句什么,仍旧举刀要扎。
摔在一边的墨书爬起来,和果儿同时冲上去,一个推杜若,一个撞向贼人,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果儿眉心紧锁,索性以臂挡车,整个人奋勇地挺胸迎上刀刃。
就在刀尖划破皮肉的那个瞬间,他听见杜若失声惊叫。
“中贵人”
果儿梦游般喃喃地应了句。
“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