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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今朝此为别,三
    果儿私宅。

    室外艳阳高照, 屋里却垂着沉重的深灰帘幕。

    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抱着个婴儿坐在昏暗光线里,她的眉眼被阴影涂抹得分外模糊,怀里孩子咿咿呀呀哭叫。

    她反应迟缓, 许久才慢慢轻拍两下,聊作慰藉。

    果儿推门进来, 听见哭声先是扬了扬眉, 随即想起什么,冲外头喊声。

    “把孩子抱走”

    两个战战兢兢的嬷嬷赶紧照办,一时孩子去了,房中顿时安静得让人觉得诡异,那妇人迟钝地扭头看过来。

    “呀,郎君回来了”

    果儿很反感地挑起一抹冷笑。

    “别人家的娃儿,亏你日日夜夜当个宝。”

    那妇人被他磋磨惯了, 面无表情走近跪下,替他脱靴。

    果儿在她肩头虚踢了一脚,嫌弃道,

    “先把郎君哄笑了不会上来就干活儿,你与那粗使的丫头有何分别”

    “啊, 是。郎君今日在外头劳动辛苦了, 郎君先坐坐妾这就去打一角酒,做两样小菜或是,或是, 郎君”

    妇人背诵课业般四平八稳道出一串,越往后声音越微微发抖, 迎着果儿冷硬的目光,再也说不下去了。

    “蠢笨东西”

    果儿脚踩在她胸口揉了两把,仍旧示意脱靴, 然后一瘸一拐光着脚走到榻头坐下。

    他风尘仆仆,额上热汗,手里有麻绳刮出来的细伤。

    妇人放下靴子,另洗了手,走来与他揉太阳穴,体贴地轻声问。

    “郎君做什么一身的尘土”

    提起今日所得,果儿得意起来,闭着眼,不论是谁,先揽住肩膀往怀里摁。

    “过了今夜,她无路可走,只能做我果儿的掌中之物,哼哼。”

    妇人不敢多话,只深深往下埋头,用嘴唇贴着果儿胸膛服侍。

    女人柔润的唇瓣本当令人十分愉悦,可是果儿满脑子都是另一个女人曲线玲玲的身段,转向他时陡然清冽的声线。

    他目光微带战栗,捏住妇人颌骨,狠狠往榻下一推。

    “拿出你的本事好好伺候她,要像伺候惠妃娘娘那样精心。”

    乐水居。

    “这雪松还得再养养”

    张良娣皱着眉。

    烈日下满院松树蔫头耷脑,针叶发黄,明显因为移栽伤了元气。

    “当初我与你阿娘一道在这小院子里教养你,就想种雪松,你阿耶说松树种多了遮太阳,对孩子不好,非不让,所以我才搬出去了。”

    这么多年,但凡她提着从前说话,便是要提要求。

    李俶一身锦衣立在廊下,身后是墙和爬墙虎没除尽的根脚,长长一溜细长曲线爬到墙头上,像密密麻麻的长脚爬虫排成队,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警惕地看着张良娣。

    “那日阿耶匆匆离去,是为了救杜家老郎官儿子才到牛首山,忽然听得消息,便与思晦赶回来,谁知才进城时,就被千牛卫剥掉他身上士子冠服,摘了出入百孙院的腰牌,直接撵出去了。到如今儿子也不明白根由,众说纷纭,有说杜家倒台的,有说阿耶厌弃杜良娣,除了思晦伴读的名儿,到底怎么回事”

    张良娣摇着团扇谈笑自若。

    “杜家女婿发疯,满嘴胡吣,状告老郎官与你阿耶谋反,差点牵连咱们全家,要不是圣人明察秋毫,及时处置,没让言官从中搅和,如今储位已是丢了,你广平王的帽子也未必保得住换做是你,会去救人,还是杀人”

    李俶万没想到李玙还能专门去杀杜有邻。

    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愕然张着嘴怔住了。直到张良娣那把描金喷香的团扇一下下在眼前扇起来,熏得几欲作呕,李俶才屏着气后退半步。

    “如今真相大白,是他们杜家自家狗咬狗,全与咱们不相干。所以你阿耶迁怒杜氏,逐她出去了。至于六郎和卿卿,两个孩子没轻重,胡乱闹腾,且关几日醒醒神。”

    三言两语,说的都是内宅龌龊。

    李俶不愿与闻,想想红药的婚事,觉得杜家事发的时点实在绝妙,脸色便轻快起来。

    张良娣看在眼里,手上团扇慢慢摇着。

    “红药的事好说,你阿耶原本无意反复与杨家联姻,不过是受不住杜氏缠磨。”

    这话合了李俶的怀疑,听到张良娣也作如是观,心里便安定,遂兴兴头头地凑趣儿。

    “儿子记得小时候,阿耶与良娣同在这院子住着,白天也高兴晚上也高兴。如今杜氏去了正好,大家还照从前那样过。”

    张良娣嗯了声。

    “谁不想从前呢可那时候你阿耶并不是储君,你也不是储君的长子。”

    李俶周身浮起一层叫他不舒服的虚汗。

    张良娣撂下扇子,眉眼间带出无奈。

    “杜家无足轻重,倒了就倒了,可贵妃在宫里看着,议到半截的婚事黄了,是谁不乐意,就分明了。”

    “就是我不乐意怎么了阿耶的儿子女儿,非得各个儿都与杨家做亲吗这是哪朝哪代的规矩,就算两汉魏晋的昏君提拔后族,也没有这样式的那贵妃是个什么东西正经亲眷数不出来,主意全打在咱们家头上。她也不想想,就姓柳的、姓崔的这号人家,趋炎附势,见钱眼开,真值当她这么扶持”

    李俶口无遮拦,是在亲近人跟前才敢有的放肆,张良娣喜欢,招手叫他坐在跟前。

    “你生的晚,没见过则天皇后登基前的威风。就是你说的,李家有多少子孙,就非得与武家做多少门亲,除非武家不乐意才能作罢。”

    李俶把脸拉得老长。

    “就凭那个娼妇,也配与则天皇后相提并论她识得几个字,念过几本书”

    “闭嘴“

    张良娣假作动怒制止,乜了眼。

    “家里说说罢了,你阿耶跟前,或是学里,别傻乎乎挂在嘴上。”

    “儿子哪有那么蠢”

    李俶咕哝,大眼睛忽闪忽闪,带些委屈地瞄着张良娣,一忽儿竟与李玙少年时有些相像,张良娣对李俶长久的芥蒂便潮水样消失了。

    “好了下半年该好好办办你的弱冠礼了。”

    她两手拢在李俶肩膀上,拍拍结实的肩背。

    “还不娶个正经娘子你若有看上的,拿出来给我参详参详,倘若没有,硬梗着脖子干嘛呢大家合起伙来哄圣人高兴罢了。其实能哄几年等你阿耶继承大统,他并没有内眷要格外照拂,又没有母族要提拔,你便是他身边最要紧的。”

    “可是当年我答应良娣,头生子要落在窦家女郎名下,初音她至今还没个信儿。再者,窦家的姑娘,良娣挑好了吗”

    李俶一板一眼说起她几年前的嘱咐,叫张良娣愈发想念他小时候。

    太阳斜斜的挂着,珠帘把日光滤得浅浅的,一丝丝漏过来,把李俶的眉眼描画得柔软而驯服,不脱类似李玙二十岁时莽撞阳光的少年气。

    张良娣垂手抚了抚他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

    “我跟你之间讲这些干什么先娶了崔家姑娘吧,往后要提拔窦家,还有的是机会。”

    一模一样的话,她跟李玙也说过。

    李俶到底应下了,陪她闲话到点灯,两人就在院子里吃饭,饭毕张良娣拿起手巾擦嘴,才随口添了一句。

    “你阿耶这一向心口疼,不爱见人,可要说病了,难免叫人笑话他少个内眷就受不住。所以人家问你,你就说是我行动爱吃醋,辖制了他。”

    李俶点着头,心道,原本不就是如此吗

    不然以李玙的性子,真不肯,能由着张良娣住进来,还把杜良娣的影子铲除的干干净净可见他对杜氏也不过如此。

    李俶点点头,回吴娘子院子去住。

    张良娣目送他潇洒的背影走远,回头问果儿。

    “他怎么样”

    果儿私宅。

    果儿一早起来,掐指算算时日,杜家被抄已近半月,再高的心气儿都该磨平了。他盘腿坐在榻上越想越兴奋得意,全没留意碧桃择了件周周全全的翠绿圆领袍衫挂在衣架上,搭配的一顶金丝冠,一条黑皮革镶银丝躞蹀带,一块白玉蟾蜍玉佩,地下摆了一双精工细料的新鞋。

    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见碧桃躬身辛勤地擦拭鞋底,果儿便笑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我一尝夙愿,你便不爽快吗”

    碧桃还是多年前刚认识果儿时,听过他嘴里喊几次姐姐,起头就是因为这句,她才注意到这个办事伶俐勤快,但是运气不太好的小内侍。

    她张口结舌地怔住了。

    “怎么会我替你高兴。只是你别太兴头,她到底是有名有姓的人,这回被逐已是闹得满城皆知,若人知道落在你手里,纵然不敢替她出头,过后翻出来,对你不好。再者,我担心人家做惯了贵人,这府里三脚猫似的几个人,如何服侍得她满意三则,我在她上头,她定然不大痛快吧”

    她说一句,果儿应一句,头几句嘴角含着笑,说到后面,眉头便拧起来。

    碧桃忙忙解释。

    “不是我想压在她上头,只这家我管了十几年,家下人等都惯了,又有个娃儿。早知你要带她回来,不领娃儿就罢了。或是另安顿一座府邸,我与娃儿出去住,这里全由她说了算,如何”

    果儿沉沉不语,起身走到隔壁,高声叫丫鬟婆子端水进来服侍洗漱吃饭。

    碧桃知道他喜怒无常,凝神思忖片刻,打开妆盒里翻出一个铜板塞进嘴里,就着隔夜冷茶,百般艰难地吞下去。

    半晌果儿哼着歌回来穿衣,才把袍衫袖口提起来,忽见妆台上趴着个人,伸手去拉,软踏踏往地下倒。

    “哎呀”

    他简直懵了,手足无措地喘了半晌,才抖抖索索地指向门口站班的丫鬟。

    “来,来人快来人看看夫人怎么了”

    丫鬟婆子团团围上来。

    碧桃双目紧闭,唇边流出白沫,所幸胸口隐隐还有起伏,那积年的老婆子便道,“夫人必是吞了什么,或是服毒”

    果儿眼前一黑,恨声道,“都愣着干嘛快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