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天宝十三载, 九月。
秋日明媚。
金光门门如其名,伴随着清晨第一缕霞光缓缓开启。
急等着去西市贩售远来货物的行商们,天不亮就打着灯笼自发排好了队伍, 左边一列马车,右边一列骆驼、驴子、骡子拉的车, 当中最长的一列, 是靠两只脚从近郊走来的农户。
金吾卫挨个验看通关文书,没半个时辰就看得眼昏神迷,摇摇欲睡。
潘老二当班才两个月,头回负责验文书,生怕出纰漏,每份文书拿在手上都翻过来倒过去,不敢错过一个字, 所以既比别人慢,又比别人累。
他的长官八品军曹黄老五,正把长枪撂在门边啃油饼子,看见他战战兢兢,嘿了声, 走来笑话他。
“快点儿罢照你这个验法儿, 晌午还吃不吃饭了”
潘老二抬头看看蜿蜒的队列,哭丧着脸道声是。
正这时,官道上忽然卷起阵阵乌浓尘土。
平原上一队逾百人马飞驰而至, 急促的马蹄声哒哒作响,一骑绝尘, 眼看就要强闯过关。
百姓商贾纷纷惊叫出声。
黄老五一抹油嘴,抓起长枪,吆喝兄弟们一起来拦。
“是谁胆敢在金明门前纵马”
“站住”
“下来下来, 通关文牒有吗”
“来呀拦住他”
潘老二伸开两臂,壮着胆子大声问。
“阁下是谁速速报上名来”
排头的壮硕男子极之倨傲,一把扯住缰绳,拿眼角夹了夹潘老二。
“左骁卫办差,还请兄弟通融”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扣在掌心亮给他看。
千簇火焰黑底金边
潘老二腹内嘶了声。
这牌子十六卫都有,却金贵得很,轻易不得动用。
左骁卫令牌刻着个面孔朝左的军汉,据闻千牛卫的刻一头两蹄高抬的公牛。至于金吾卫那块,捏在将军手里,潘老二只闻其名,还没亲眼见过。
有这块金牌,诸样查验手续全部蠲免。
潘老二回头高声驱赶人群。
“各位父老乡亲,麻烦让个道儿左骁卫办皇差,咱家也没辙儿”
诸人都不情愿,慢慢向两边散开,潘老二的目光钉在队伍最末端。
当班两个月,日日迎来送往,可潘老二还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组合。
一匹赤红大马两人共骑,前人身段纤细修长,两条长腿垂下来,并没踩进马磴子,没着没落地晃荡。黑布覆盖掉他大半张面孔,露出的额头苍白汗湿,粘住几缕油腻发丝,眼眸空洞无神,再加上松懈的肩膀,可知他千里骑乘而来,人是疲惫到极点了。
身后的彪形大汉体格惊人,衣袖卷到手肘处,露出毛茸茸的小臂,紧紧扣住前人的胳膊身躯,抓住辔头。
半是保护半是胁迫,这姿势一看就叫人不舒服。
潘老二抱着枪,当做一根支柱那样拄在地里,手端着下巴皱眉揣摩,忽然被他悻悻抬起满怀幽愤的眼神捕获,片刻惊叫出声。
“呀,那是个姑娘家”
“别惹事儿”
黄老五在他身后低低提醒。
道路空出来。
一行人在数百道目光扫射下徐徐鱼贯入城。
那姑娘坐不稳当,摇摇欲坠,被身后大汉一把捞住摁回马上。
黄老五老道地猜测。
“兴许是钦命要犯,别挡道儿”
“抓人怎么不用囚车这么跑在马上,那姑娘哪受得了”
黄老五戏谑地捅了潘老二一下。
“哟,你还怜香惜玉起来了赶车慢,骑马快,这么逮回来,定是圣人急要。也不一定,兴许是相爷要。”
他忽然抬头。
“反正谁要咱们都吃罪不起,看见就看见了,揣在肚子里别吭声儿”
潘老二颇为不服,年轻稚嫩的面孔在烈日下汗水淋漓。
“咱们是替朝廷守大门儿,何必怕别的衙门口儿一颗公心,谁也不怕。”
“你小子,站在皇城根儿底下就以为是根栋梁了”
黄老五笑话他。
“头先跟你说的话全忘了。那年,还是个八品的参军呢听闻岳家有个厉害的小姨子,谁成想半夜撞在内侍手上,好家伙,命根子都叫打断了,脸面性命全不让留,你惹得起啊你惹得起吗”
潘老二发憷,嗫喏道,“我就想问问是谁,没招惹啊。”
“谁谁谁”
黄老五边笑边吼他。
“能把你小子魂都迷掉了,不是宗室的妾侍就是亲贵的老婆,别想啦,你够不着”
兴庆宫,长庆殿。
自开元二十六年册封李玙为储君那次,长达六个月的大修以后,长庆殿便很少开门启用。
原因无他,圣人早已将政事尽数交付相爷,夏日在含凉殿避暑纳凉,秋冬在华清池温泉洗浴,春天游幸大明宫与曲江池,连兴庆宫都人迹寥寥,更何况位置偏狭的长庆殿。
反而是近两年,太子上了一道奏折,言说长庆殿逾制太过,不敢擅自使用,请求圣人偶做临幸,以免辜负殿内数百根六尺粗的金丝楠。
圣人温言笑纳,又因长庆殿与贵妃所住的长生殿仅有一片香木林相隔,便把长庆殿打发给贵妃做歌舞观戏之用。
宫廷中没有四季轮换,夜风再寒凉,一进入殿内,就被暖香中和,化作一阵宁馨安逸的香风,轻柔的拂在每个人面颊上。
青石镶金的方形地砖,当中铺陈着厚实柔软的大红地衣。舞女白嫩赤裸的双足在其中点点起伏,华光映照出满室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夹杂着曲乐节拍,一浪浪不断翻涌。
新选拔的舞姬动作大开大合,一舞既毕,累得气喘吁吁,耳听鼓点声停,忙收拢宽大衣袖趴伏在圣人面前。
满身数百银丝珍珠流苏如水银泻地,形成一汪银白色温软的水洼。
她像条洁白的银鱼困于浅水,全然不见方才舞蹈时的弹跳与力量。
咸宜领头,在场二三十位王孙公主轰然爆发出掌声和喝彩。
“好”
李隆基一锤定音,意犹未尽地看着咸宜。
“今日还有别的项目”
“是,这个只是热场子。”
咸宜含笑起身,命侍女赏给舞姬一匣子珍珠,然后转向满屋宾客。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请诸位不要离席。”
她顿一顿,见歪倚软榻坐在李隆基身侧的杨玉仍旧淡淡笑着,似乎并没有提防在意,便刻意强调。
“我先提醒娘娘和各位侄儿侄女,接下来所见都是做戏。不过圣人从前教导过我,戏假情真,演戏的人假正经,看戏的人才无情,看归看,千万不要当真。”
杨玉疑惑地抬起眼,一双妙目仿佛在问你想干什么
可是大家都哄笑起来,场面顿时分外热闹。
胆大如郯王的长女,已经是两个孩儿母亲的宜安郡主领头抚掌大笑。
“十九姑姑做的好戏,我们自然是要捧场的待会儿如果演得好,能令我们落泪大笑,定然重重有赏”
李隆基也提起兴致。
“好啊,咸宜前朝多年不曾取仕,梨园也许久没出过天资卓著的佳人。朕求贤若渴,如若你真能举荐才华卓著者,朕给你记一功。”
杨玉神色一动。
咸宜看过来,面上神情分外得意,仿佛得了李隆基的金口玉言,就有万世保障一般,欣然道是。
咸宜的女儿,因惠妃之故,逾制额外加封致臻郡主的杨遗珠,今年刚满十五岁,生的粉雕玉琢,圆眼睛圆鼻头圆唇形,稚嫩可爱。
遗珠听见咸宜意在言外的暗示,大惊失色,担忧地在酒案下拉扯咸宜的袖子,低声劝阻。
“阿耶说娘娘极之看重杜良娣,良娣死的那般惨烈,娘娘心里放不下,平日才屡屡提携大宁郡主,今日郡主不在阿娘这么干,娘娘必不肯善罢甘休啊”
咸宜一看见遗珠谨小慎微唯恐惹祸的神情就厌烦,简直与杨洄一模一样
趁着旁人不在意,她把袖子狠狠抽回来。
“你那个没出息的阿耶自家不中用,管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你要愿意随他,你就别当这个郡主了”
咸宜恨恨呵斥遗珠。
“李卿卿三个字怎么了大家都是姐妹,你为何独独提起她,就得郡主郡主的叫你怕她什么”
遗珠咬了咬唇,嗫嗫解释。
“我不是怕她,她还小呢我是觉得她若来了,看见阿娘排的戏码,难免伤心难受,即便没来,单是听说,也”
咸宜铺排许久,箭在弦上,哪里听得进去把头一扭,冲等在门边的内侍挥舞手势,那手势酷似草原上牧羊人招呼鹰犬,是右手竖起两根手指在头顶上方快速打旋。
“哼”
咸宜低声道,“你瞧着罢,这道嫩羔羊烧的主菜,定然叫娘娘大开眼界”
“公主,妾很好奇呀。”
杨玉对母女俩的龃龉毫无察觉,甚至转头催促了一句。
咸宜笑着扬起下巴指点她去看场上。
伴随着明快的鼓点,两个内侍抬出一块硕大的长宽恐一丈有余的单扇木质红漆底屏风放在舞场正中。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一道好奇的观察。
只见那屏风上用金粉修饰涂抹出两头正在抵角的公牛,前蹄奋力抬高,后蹄抵在尘土中用力。粗壮的牛角相格,牛尾亦高高扬起,整幅画面带着一股故意模仿草原上蒙昧审美的滑稽味道。
内侍小跑着在屏风前面放下一张矮几,一个空的赤红琉璃酒杯,两个蒲团,供人对面而坐,侧向观众。
鼓点和配乐随之摇身一变,从宫廷雅乐换做突厥弦乐为主的悠扬凄清。
音调一起,就叫人仿佛置身于大漠苍凉,身畔寥寥无人,只能孤独地昂首望月。
杨玉很有兴趣地盯着那扇屏风,弧度漂亮的嘴角上笑意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