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布置好, 便该主角上场。
一个身量高挑但略显瘦弱的男子摇摇晃晃从殿外走进来。
他穿一身黑衣劲装,掌心绑着黑布条,头发紧紧缚住, 面上深一块浅一块涂抹煤灰,把五官遮蔽的无从辨认, 下巴挂着优伶做滑稽戏的假胡须, 像个急于逃窜的匪类。
他走到屏风跟前,跪坐在蒲团上,两手翻掌向外撑在大腿上,悻悻埋首愣了片刻,向着对面空白的蒲团苦笑,随即忽然神情剧变,悲痛地大声控诉。
“后有大唐追兵, 各个凶神恶煞前有回纥野狼,专挡英雄末路呀,上天,你叫我往哪里活你想我在哪里死”
为他吟哦作配的是音色孤绝的笛子和胡琴,一声一叹, 转瞬间把方才殿内欢快的气氛洗刷的干干净净。
满庭娇花嫩草都被这高亢悲怆的声调震得愣住了, 胆小的女眷怯怯向姐妹们靠拢,低声问。
“这是谁啊真扫兴。”
也有轻佻的少年故作玩笑。
“国朝年年征战,屡屡获胜, 这必是哪个撮尔小国被俘的国王,判了斩监候, 十九姑姑提他来给咱们逗乐儿。”
那人听着少男少女肆无忌惮的议论,垂头不语,胸膛急促起伏, 只听咸宜高高在上,提声问。
“所以呢前后夹击,你这条丧家之犬要怎么样”
那人端起酒杯作势饮酒,含恨继续唱。
“我曾是盖世英雄,草原仰望我的面容,直到我来到长安,看见那金光灿烂的真龙”
咸宜点头,“嗯,这词儿写的不错。”
声调中的不屑犹如钢针,扎得他心尖颤抖,险些跌了杯子。
咸宜玩味地提醒。
“当心些,砸了杯子,你就再也见不到他啦。”
“你”
“继续呀。”
那人微微出了口气,手指痉挛,痛苦地咬牙坚持,头一昂,又唱起来。
“祝陛下千秋万岁,佑大唐国祚绵绵,从今后诚意供奉,留我残命”
唱到这里,那人忽然顿住了,难过的泣不成声。
大滴大滴晶莹的泪珠顺着鼻梁面颊往下淌,如涓涓细流洗刷掉厚重煤灰,露出她莹白如玉的面庞。连日奔波惊之下,她曾经魅惑的五官已然失色,两颊令人心惊的凹陷,仿佛苍老了十岁。
观众们这才发现,表演者竟是个女郎。
席间瞬时寂静,诸人面面相觑,只听宜安郡主小心翼翼地问。
“你,你演的是谁呀”
她垂着头,狼狈万分,非常羞惭,又不得不说,仿佛听天由命般干巴巴应声。
“阿布思。”
她抽了下鼻子,索性摘掉假胡子,露出对着李隆基伏身恳求。
“圣人,求您,留阿布思一条狗命吧”
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哆哆嗦嗦瘫倒在地,瞬间被抽去了生命一般,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静谧得无所适从的气氛,独咸宜鼓掌大笑。
“这戏演得好呀阿布思出自九姓铁勒,母国灭国后,率部投奔国朝,得圣人莫大恩遇,本是一段难得的佳话。可是自从他攻下石堡城,便头脑发昏,飘飘然起来,不仅公然与幽州节度使安禄山为敌,人前人后说些不知道轻重的浑话,到末了甚至叛唐北归,实乃背信弃义之辈这等人倘若放任他悠然而去,在西北自立为王,岂不是扫了圣人的脸面所幸北庭都护府逮到他们夫妻两个,押回长安,才算给圣人一个交代”
“你是,阿布思的娘子”
李隆基英挺的面孔划过一丝愕然。
杜星河垂下目光,不敢与天子四目相对。
杨玉缓缓扇动羽扇,那平静的目光就像秋日龙池旁的芦苇,闪着暗金色熠熠细碎的光芒。
便有人窃窃议论。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十九姑姑演这出戏,倒让咱们知道守业艰难,诚心诚意收容他国旧部,竟还暗藏祸心。可见非我族类,果然其心必异。”
“我瞧她眼眸发绿,皮肤雪白,说话声调不男不女,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听闻当初阿布思是在街上遇到她,立时成婚的”
她皱了皱眉,回头问姐妹。
“说起来,她仿佛是从前太子杜良娣的妹妹”
杜星河听到这里,抽泣着团紧身子,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
宜安郡主不忍,咳嗽了声。
“也不能这么说嘛,男人在外头打仗,是是非非女人也不知道啊,她夫君既已抵罪”
杜星河整个人顿住了,两手撑着僵直地向前爬,盯住宜安郡主白嫩丰腴的面孔,颤声质问。
“阿布思死了你们已把他杀了”
满堂贵胄,从生下来就落在福堆儿里,几时被人粗鲁质问过。皇孙郡主顿时怒意盈面,刚要把这不知死活的女郎拉出去斩了,便听咸宜慢悠悠道。
“是啊,昨日砍头的。”
“你骗我”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杜星河头晕目眩,几乎分辨不清身在何地,满心所想唯有悲愤。
“你竟敢骗我”
咔地一声脆响。
杜星河额角青筋紫胀,砸烂酒杯,手持残片,那锋利的断面在烛火下如沁出鲜血般折射猩红的光,话音尚未落地,已经直直刺向咸宜的胸口。
兴庆宫里,长庆殿内,当着圣人的面儿,伏诛之人的内眷竟野蛮狂妄至此
站在附近的内侍宫女顿时面色肃然,就连押送她来此,预备圣人问话因此在殿外等候的左骁卫也唬了一跳,不顾宣召,急忙推窗跳进来阻拦。
千钧一发之际,锋刃已至咸宜襟前,只需继续半分便可刺入体内。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的动作被生生拦截了。
左骁卫的郑将军。
就是七年前在杜有邻宅门口受杜星河一番排揎,不得不将三个小厮抓去发卖之人,亦是此番千里迢迢从北庭都护府将杜星河押送回到长安之人。
自从天宝六年李玙深夜出京,连累五个正四品将军在龙池殿脱了裤子挨打,左骁卫的卫将军自觉颜面尽失,挂冠而去,便给了郑旭提拔转正的机会。
郑旭天生体格雄健惊人,多毛壮硕,下盘稳健,跟纤细修长的杜星河恰成对比,而且身披金光灿烂的明光甲,头上笼冠压着平巾帻,手里抓着一柄刚从今日值守的右骁卫手里夺来的,打横前推。
咣当
杜星河轰然摔倒,咸宜面前的小几被撞翻,杯盘碗盏顿时滚落满地。
“杜娘子”
郑旭横枪在手,拦在咸宜跟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沉声道,“想寻死,三千里路处处可死,何必等到今日”
杜星河瞬时喉头一梗,大声痛骂。
“是你们合起伙来诓骗我把我骗到此处让她肆意羞辱,当做优伶取乐我一人受辱不要紧,可是我的阿布思”
她悲愤的泪水汹涌而下。
“我的阿布思为皇帝四方征战,立功无数,到头来只因不及那东北来的矮胖子会说漂亮话,便被逼迫到这地步。你亦是披金甲提长刀的武人,你的战功能超过阿布思吗你就甘心当皇帝的哈巴狗儿我们家如此,你心不心寒”
“杜娘子,我就是瞧你夫君在石堡城为国朝立下的功劳,才好心劝你谨言慎行他叛唐是事实,且已伏诛你不怕死,总要顾虑你的身后,你的爷娘家人,尤其是孩儿。你瞧当初杜郎官一人之过,引致整个杜家分崩离析,你也要步他后尘吗”
提起杜若全家遭遇,尤其杜有邻与柳绩死后无尸身能入殓,杜星河惊痛得全身乱战,终于不再说话。
郑旭松了口气,缓缓竖起,踏前徐徐劝说。
“国朝自有法度,你是犯官内眷,按律当没入掖庭”
他望向一言不发的九五至尊。
“或是,圣人怜悯你受夫君牵累,且秉性纯良,故而法外施恩”
“纯良”
咸宜从郑旭身后探出脑袋,揶揄语气中毫无惧怕之意。
“郑将军,杜娘子虽有天人之姿,又与你千里共骑而来,干系匪浅,然你到底是朝廷命官,立场可不能站偏了。”
她又看向杜星河。
“恭喜杜娘子,热孝在身,二嫁的眉目都有了,只等孝期一过就可行好事,只可惜,我记得郑将军家中已有正房与妾侍呀。”
郑旭大惊,眼睁睁见杜星河双眼重新胀得赤红,俨然又要拼命,可他却被咸宜的话拿捏住马脚,没法再劝。
听咸宜言下之意,似乎非要取杜星河的性命不可,他想不通两人之间能有何过节,只得皱紧了浓密的剑眉。
正在无法可想之时,忽然听见一道清亮的声线从宴席末尾处传来。
“圣人”
那挺身越众而出的小娘子方脸圆眸,大眼睛活泼明快,脆生生抢话。
“杜娘子冒犯天颜,罪不可恕,但其情可悯。阿布思与安禄山的矛盾,本就不是一家一姓的私人恩怨,而是牵涉十多万番兵在大战中调动、配合,谁为主,谁居次,谁能得功劳,谁啃硬骨头的问题。这种事,内宅女眷如何与闻甚至可能根本不懂。可是她维护夫君,真情挚爱,却令孙女很是动容呢。”
这番话说的不卑不亢,且情真意切,席上女眷众多,都被她说的咂摸起驸马和婚事来,看向杜星河的目光便有所软化。
可就因为太真切了,李隆基思忖片刻,反而品出一点特别的滋味。
他笑着反问。
“这么说来,小圆对夫君也有真情挚爱,一定会仰仗维护啦”
李小圆笃定地点头。
“孙女的婚事是阿耶做主,并非孙女自己择婿,些许情分,亦是婚后积存下来,兴许不如旁人榜下捉婿来的那样真切热烈。可是夫妻一体,他有他背着人的苦处为难,我亦有,两人互相体谅容忍,便能在日子里尝出甜味来。”
李隆基没想到她对杨家裙带态度这般通情达理,而且回答的毫不犹豫。
“难为你小小年纪,倒是很看得开。”
他顿了顿,提声问。
“是谁教你这样与朕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