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第一道阳光从范阳郡城巍峨的城墙上方倾斜而过, 打在铃铛宿醉未醒的青白面孔上。
他胳膊上挂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一左一右捏着帕子大大打呵欠。
“郎官醒醒您不肯回驿馆,那去哪儿啊总不能把您丢在大马路上吧要不回房再睡会儿给您换两个姑娘也成。”
“不不不”
铃铛脚步踉跄, 可是态度很坚决。
“不睡啦够啦”
“那到底去哪儿”
马脸姑娘烦躁起来。
“咱们绕着这条街转半天了范阳城就这么点儿大,中心是节度使的官署, 一横一纵两条大街十字交叉, 咱们轻语楼在官署背后的小巷子里,旁的没了”
圆脸姑娘比较有耐心。
“郎官听口音就是长安来的大人物。您要不住驿馆,往东,要不住官署,往西,您再想想”
铃铛脚底过电似的胡乱踏步,摇手甩开两人, 忽然直喉咙发出一长串咕噜咕噜,轰然对着墙根哇呕出来。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酸腐的臭气。
两个姑娘满脸嫌弃,看在钱份儿上又不好太怠慢,见他抬头忙堆起满脸笑。
“郎官,要不”
“我要看骑马骑大马”铃铛终于提出个明确的目标。
两个姑娘互相对视一眼。
铃铛生怕被拒绝, 紧张的咽下口水, 昨夜灌酒太多,喉咙烧灼般疼痛。
“这多简单,范阳别的没有, 马还没有吗”
马脸痛快大笑。
“走走走,咱们出城, 这会子刚好,团练们早上遛马,待会儿就赶回雄武城喂豆饼去了, 晚了就看不见了。”
铃铛装作浑不在意的勾头去问圆脸。
“少了我不看啊,几百匹就算了,不好看。万马奔腾才有看头”
“几百匹嘿瞧不起谁呀”
马脸伸开巴掌在他眼前正反翻覆着强调。
“咱们节度使爱极了战马,雄武城里单四岁的壮年大马就有一万五千匹,每日吃豆饼能吃五百辆车,我弟弟,单管给他们送大豆,溜缝儿克扣一把半把的,就修起了五进的大宅院。”
圆脸咦了声,丢下铃铛,质问她,“你弟弟既是阔佬儿,怎不把你赎出去倒叫你迎来送往没个前程”
马脸反唇相讥。
“你阿耶也没穷死啊”
两人咿咿呀呀掰扯,谁都没顾上铃铛垂着头极力掩饰的震惊错愕。
“一万五千匹全养在雄武城里。”
他喃喃自语,眼底满满溢出猩红色,两手握紧又松开。
马脸在唇枪舌战中顾上回他。
“还不止哦,牛羊也不低于这个数,不过马最能吃,吃的也好,牛羊只给草,不给豆饼。”
街面上冷冷清清没几个人,揉着眼睛出门的都是挑担子的摊贩。
范阳城不同于长安,没有指定贩售做买卖的东市、西市,小生意都聚拢在官署周围的横纵大道的小巷子里,既不挡官署进出的车马,又能沾上热闹人气。
马脸姑娘怼赢圆脸,心情大好,大方地一挥手。
“卖馄饨的王老头儿出来了,走,我请你们俩吃馄饨。”
铃铛哪有胃口,正要拒绝,忽然就被什么东西从背后撞了下。
刹那间他来不及反应,只得闪身躲避,恰好踩在方才吐的污秽里。
“我去”
“哪个狗杂”
铃铛愕然转头,却被两个姑娘扯袖子拉衣角阻止他发作。
眼前是一队六个人,都骑黝黑的高头大马,昂首从大道冲进小巷。
那马膘肥体壮,马上的人也壮硕,方才挺宽敞能三人并肩走的巷子,一装进他们,旁人就走不动道儿了。
领头的黑衣人毫无歉意,松着缰绳,让马缓缓往前顶头,热烘烘的鼻息喷到铃铛脸上,铃铛后脑勺贴着墙根,皱紧眉头没敢继续骂人。
黑衣人嚣张地捏捏上臂肌肉,嗤笑了声,飞马而去。
马脸连拍胸口。
“霍好险好险”
圆脸帮腔,又很顾虑铃铛面子的补充。
“您外乡人,不认得他们。听没听过县官不如现管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节度使最大。您要找补,回去换官服,去官署要公道,千万别在背街上与他们翻脸,您不知道,这些人发起狠来,谁都敢杀”
这件事上两人倒空前一致。
铃铛奇怪的问,“我从宫里来,还怕几个侍卫不成”
圆脸神情一顿,欲言又止。
“寻常侍卫,自然不敢与郎官争锋,偏他们嗨,这些龌龊事儿,郎官就别问了”
“到底怎么回事”
铃铛从腰带上摘下个精致的金环举高,阳光折射着赤金温暖迷醉的色彩,牢牢吸引住两人目光。
马脸一把抢过金环,咽了口唾沫。
“这帮人街坊叫假子军团,就是说,可能是节度使的儿子,也未必。”
“儿子就是儿子,怎么未必”
圆脸细白面孔上难得浮起一层羞赧神色。
“节度使在城东置了座别苑,特别大,里头养了两百多个姑娘。”
铃铛大笑。
“哈人家说安郎官不爱醇酒妇人,我竟还当真了。”
“这爱不爱的谁知道呢”
圆脸越说音调越低,耳垂都红了,倒是马脸索性直言。
“反正都是大高个儿,白皮肤,年轻轻的,好吃好穿供着,随便她们招揽儿郎,一人一间屋子,爱和谁睡和谁睡,生下的娃儿,女孩儿嘛就卖了,儿子全姓安”
“啊”
铃铛想起方才那几个人不可一世的嚣张神情,却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不禁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厉害厉害原来安郎官喜欢花钱买绿帽子戴”
“听从平卢跟来的人说,十几年前安郎官在平卢做兵马使,就爱养姑娘,那会儿生的孩子现在都大了,足有一百来个人,骑的马,住的房子,都比人强。谁敢惹他们,他可护短儿,当亲儿子那么偏袒。”
铃铛的笑容渐渐消失。
马脸又嘀咕了一句。
“节度使明明是个矮胖子,可这帮假儿子,大高个大长腿,拉出来瞧瞧,瞎子都知道不是他的种。”
龙池殿,偏殿暖阁。
地龙、香炉熏得满室馨香温暖,李隆基盘腿坐在鹅毛铺的褥子上,肩上披着熊皮制的披风,厚实硬扎的质地支撑起他枯槁的身躯,勉强架出一国之君的傲然气度。
李林甫报了病,中枢六省二十四司的几位要紧郎官,执掌京师宿卫的哥舒翰、高仙芝、陈玄礼等重臣,以及几个心事重重的眼生武将,全都挤挤挨挨凑在狭小的房间里。
至于宠臣如杨钊,位次自然最是靠前,袍角几乎贴上榻头的桌案,愈发能看清皇帝面容憔悴,肤色黯淡,分明已经没有约束臣属的能力。
“三郎病了几年,朕嘴上不说,其实心急如焚。一则父子连心,他身子不好,朕岂能不忧心忡忡再则偌大江山等人打点,偏是朕最看重的这个临阵撂挑子。这几年,力士替朕往来太子府,一旬一趟,朝夕看顾,终于天可怜见”
李隆基颤巍巍伏在案头叹气。
“亦是祖宗庇佑,今年开春,三郎便一日日好起来,甚至能入宫请安,在朕膝下尽孝。朕实在老怀大慰,开心不已,特意请诸位爱卿一聚。”
话音既落,诸人神情都是差不多的狐疑惊愕。
太子平白无故闭门七年,万事不沾身,硬生生成了个摆设,实在是旷古未闻的怪事。尤其考虑到圣人生冷不忌的作风,前任太子的悲惨下场,是个人都要怀疑李玙遭遇了严苛对待,甚至已经人不像人。
太子刚退隐时,朝野万众一心,只有李党和不敢不服从李党两套人马,风平浪静,没人胆敢置喙皇帝家事。但这一两年,杨钊屡屡公然挑衅李林甫,隐隐有取代之势,八百州府顿感又要变天,发来问候太子安康的折子多如牛毛,砸的杨钊招架不住。
然不管什么来头,只要提及李玙,就全堆在五儿手上发霉。
圣人越是讳莫若深,言官、中枢、边将、藩镇越是胡乱猜忌,宫廷阴谋绘声绘色,搅扰得人心一片混乱。
万没想到,今日圣人竟肯主动戳开这层窗户纸。
这么说来,往后继承大统的,仍然是李玙
在场有人投错了门庭,登时两股战战。
最意外的是杨钊。
不过他不用抬头,就知道在场全是缩头乌龟,独他一人之下,合该率众表态。
“太子无事,臣等欢欣鼓舞,万民更该焚香沐浴。臣请太子现身”
李隆基笑吟吟地一摆手。
杨钊往后望。
李玙推门走进来,金冠、黑发、紫袍、玉带卖相毫无瑕疵。
深紫袍衫的肩膀上绣了一只硕大的白鹤,张开的半边翅膀覆盖在胸前,洁净的羽毛根根分明,仿佛命运大手将他怀抱。
唯一看起来有点古怪的是,他的肤色比从前白了很多,却不太健康,隐隐带着青灰。
“三郎来。”
李隆基慈爱的向他招手。
“臣请太子安康”杨钊头一个屈膝,身后哗啦啦倒下一片。
“诸位郎,官,不必多礼”
前几个音节,李玙的发音有些生涩,动作也迟钝,脚底踉跄,仿佛太久不出席这样场合,不知道该如何行事。
他身后内侍箭步跟上,熟练的端起他的胳膊肘。
虽是首次走到御前,这内侍的气度倒是颇为沉稳,眼观鼻鼻观心,既不抬眼观察环境,也不跟住李玙亦步亦趋,而是稳稳的扶持他走在笔直的路径上。
李隆基意外地啊了声。
旁边高力士清清嗓子,把声音压到刚好够几个近臣听见的程度。
“太子卧床多年,身子骨还有些弱,行动要人搀一把,不妨事的。”
李隆基顿时有些伤感,锤着膝盖摇头叹气。
“三郎啊三郎,你也是过四十的人啦,操心国事之余,也要善作保养啊。”
李玙迟半拍,缓缓抬起脸望住李隆基笑。
“阿耶,今日儿子出了门,往后必定一日好过一日,不叫阿耶挂心。”
他这话,杨钊、哥舒翰、高仙芝等人听不出什么纰漏,可是李隆基与高力士却是大大意外。
盖因李玙从说话识字起,就从没有当面喊过阿耶。
旁的皇子也有感情生疏,喊不出来的,但总有有求于人的时候,或为母妃,或为子女,心一横嘴一咧,说叫就叫了。
唯有李玙,好一副铁骨铮铮,说不喊就不喊,一扛四十年。
当着人,三皇子、忠王乃至太子的礼数规矩,从无丝毫错乱,背着人,天地君亲师那一套他明晃晃抬举着,干脆明了得仿佛并非亲生父子。
李隆基顿时湿了眼眶。
杨钊心里一沉,忙见风使舵。
“圣人这是太高兴了,臣等也为太子高兴。臣入侍晚,只听人说太子弓马骑射俱佳,甚至能发明新式武器,却没福分亲眼见识。”
李隆基正抬手擦拭眼角泪痕,闻言点头。
“是啊,你没见过三郎的英姿。”
他看向李玙。
“今年秋狝,你务必好好露一手,给二十一郎,二十三郎他们做个表率。需知我大唐是马上得的天下,闷在房里算什么本事他们比不了你们几个大的。朕记得你们小时候,为着要进禁苑骑马,连力士的腰牌都偷了几回。”
“是”
李玙一口答应。
然后像个久不开动,要抹些桐油才能运转的机器,嘎吱动了两下,忽然潇洒地端平双臂,利落地领了命。
几年不见,李玙身上那种但凡站在御前就浑身带刺儿的提防劲儿全没了,李隆基甚是欣慰,环顾一圈,遂指着杨钊。
“昨儿傍晚你来说的那桩事,就叫太子定吧。”
李玙客气地冲杨钊拱手。
“杨郎官请讲。”
“啊”
杨钊意外,随即赔笑道,“些些小事,圣人打发我办,昨儿夜里就布置下去了,不用劳烦太子。”
站在旁边皱眉等了半天的武将李宓终于逮到话缝,忙越众而出。
“圣人南诏之战,臣请改派他人”
他声音粗噶,用词硬邦邦的。
李隆基反应迟钝,慢吞吞眯着眼在一众差不多打扮的武将当中找说话的人,好半天才看清楚。
“是李宓啊”
李隆基颤巍巍道。
“南诏反唐,勾结吐蕃凑了六十万大军,却屡屡败阵于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唐军牺牲人马虽多,毕竟杀敌十六万,大大挫败吐蕃,所以朕为鲜于仲通设宴庆功,且擢升他做了京兆尹。他的荣耀天下皆知。如今唐军气势高涨,吐蕃畏手畏脚,亦无力再做增援。此时你乘胜追击,重领大军杀过去,现成捞个功劳,怎么不好呢”
李宓听了,一张脸漆黑如锅底,皱眉望了眼得意洋洋的杨钊,究竟没敢当众揭破他的鬼话。
他不得已道,“是,头先鲜于仲通与南诏之战,全因杨郎官亲身督阵,方有如此成果。此番我军卷土重来,又是杨郎官坐在京中指挥。臣去到前线,惊世大功唾手可得。可是,可是”
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隆基奇道,“可是什么你不想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