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宓把心一横, 索性跪下单膝,凑近皇帝直言。
“圣人,南诏归附我朝近百年, 历任国主受朝廷册封,称臣纳贡, 从无违逆, 怎么会平白无故反唐呢”
李隆基还没说话,杨钊抢在前头反问。
“李将军这话说的,南诏撮尔小国,夹在吐蕃和我朝之间左右不讨好,所以历代低头称臣。偏这一个阁罗凤,志向远大,有心借着两国矛盾乘风而起, 这有何稀奇呀”
他顿一顿补充。
“阁罗凤若没有野心,怎会与吐蕃携手倒是李将军这个态度,臣就觉得有些暧昧了。如今两国对垒,血染沙场,数万同胞葬身异乡。李将军不说痛在己心, 急欲报仇, 反倒同情起敌人来了”
“杨郎官”
李宓紧张地舔舔嘴唇,辩解道,“臣吃国家俸禄, 六个儿子都在军中,怎会分不清敌我”
“臣也以为李将军必然分得清亲疏远近。”
杨钊不慌不忙地。
“臣知道, 李将军与阁罗凤相识数十年,彼此至交,还差点做了儿女亲家。如今要李将军与他在战场上兄弟厮杀, 确实为难。然人有私情,亦有大义。臣信李将军忠肝义胆,不会把个人恩怨置于国家之上。”
“你”
李宓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终于愤然道,“臣今日,臣今日”
他刷地摘了头盔往墙角一甩,只听咣当一声
头盔撞翻墙角香案,上头一个青玉小香炉翻下来摔了个粉碎。
李宓解开发髻披散头发,趴在地上做出请罪的模样。
“圣人臣确与阁罗凤私交甚笃,所以信他不会无故反唐。臣听说,两年前,阁罗凤携妻女往姚州拜望新任都督张虔陀,不成想,竟”
“竟被他侮辱了”
“若非如此,他怎会以卵击石,以南诏区区数万边民与我大唐为敌呢”
“臣以为,此事错不在南诏,而在张虔陀一人。再起争端实是下下策,相反,如果问张虔陀的罪,诚意向阁罗凤道歉,挽回他的颜面,必能兵不血刃的化解这场战事,两国重修旧好。我朝与吐蕃对垒多年,牵制兵力无数,虽有石堡城大捷,到底咱们也折损不少人马,实在不宜再与南诏开战啊”
李宓心直口快,一通洋洋洒洒飞流直下,听得李隆基云里雾里,半晌方才茫然看向杨钊。
“有这等事朕怎么不知道”
杨钊笃定地摇头。
“阁罗凤无故反唐,以卵击石,以至于南诏陷入亡国之忧,在他国内必定引起许多反对。他自知难令手下服膺,不惜污损妻女的名声来抹黑大唐郎官,聚拢民心,可见其人狡诈阴险,全无廉耻。”
说到这里,杨钊看着李泌嗤笑。
“偏这等粗陋的伎俩,李将军却听了信了,还把那小人认作知己,在圣人跟前喊起冤枉来臣记得,自天宝十年李将军调职回到长安,再不曾去过姚州或是剑南道,所谓阁罗凤妻女被辱之事,李将军是从何得知的呢”
“难不成大战当前,将军竟敢暗通敌首,私相授受吗”
两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休,李隆基颇不耐烦,拍手叫停。
“好啦好啦两位都是为国尽心,朕不偏不倚,三郎,你怎么看”
李宓充满期待的看过来。
“儿臣以为”
李玙两手一扬,正要侃侃而谈,忽然好似卡壳般僵在当地。
果儿忙把他的胳膊再次向上抬,李玙陡然清醒过来。
“儿臣以为杨郎官所言甚是有理。至于李将军,人情犹在,亦无大过。只要照样出征,疆场上见分晓就是了。”
李宓顿时大失所望,狠狠垂下头。
杨钊道,“太子七年未曾与闻政事,仍能一语切中要害,臣实在佩服。如今西南边境,曲州、靖州尽失,南诏公然依附吐蕃,当初哥舒翰将军在石堡城取得的成果,眼看就要毁于一旦。此时不重兵出击,更待何时”
哥舒翰等瞧明白李隆基与李玙的面色,忙帮腔。
“是,臣等附议杨郎官,此时很应该重重出击,方能稳固石堡城一线。”
李宓眼见大势已去,孤掌难鸣,再争执下去还要另生祸端,只得闭了嘴,于是在杨钊主导下议定,仍由李宓领征南大军再次讨伐南诏。
一时会议结束,圣人留下杨钊说话,果儿扶着李玙率先走出来。
一众郎官武将跟在后头亦步亦趋,独李宓怒气冲冲快步超过两人,抢先走出兴庆门。
门外,李家军的副将、亲兵、僚属等数十人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李宓的大儿子急忙问。
“圣人怎么说收回成命了吗”
李宓回头望一眼步伐缓慢,面色苍白的李玙,愤愤摇头。
“圣人老糊涂,连太子也是个糊涂虫凡事让那姓杨的胡乱施为,把咱们武将当小儿手中刀剑瞎比划”
李家大郎一听形势不妙,怕阿耶在宫门前说出不堪言语,反惹祸事,遂劝他。
“君命难违,咱们一家七口在军中,原就缚手缚脚。就算知道阁罗凤蒙受奇耻大辱,还遭人冤枉,又能如何”
李宓气得哇呀呀大喊。
“鲜于仲通两次攻打南诏,足足折损十四万兵马,最可气大多数人并非死于敌手,而是因杨钊贪功冒进,被瘴气熏染,生生病死的他编出吐蕃出兵六十万的瞎话来掩饰自己愚蠢无能,吐蕃人听说,直笑掉大牙劫掠些唐人儿童,堵在姚州边境上齐声合唱歌谣,羞得我大唐子民只能掩面而走”
李宓越说越生气。
“姓杨的颠倒黑白,举国皆知,独圣人被蒙在鼓里我还当太子是个好的”
“将军”
他的亲兵匆忙出声警告,声线稚嫩,分明还是孩子。
“太子殿下出来了”
众人一起扭头去看。
和风吹拂着李玙腰带上的九龙玉佩,与做装饰的小银刀彼此碰撞,叮铃作响,他一级级迈过白玉阶,大步穿过恢弘的兴庆门。
众目睽睽之下,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仿佛宿醉未醒,头倚靠在内侍的肩膀上,神情陶醉的深深呼吸,在虚空中品评世上最醇厚的美酒。
这回不止李宓,连他身后众人都不由得面露讶异之色。
李宓的长子忙率众参拜。
李玙神情振奋起来,步伐稳健,举止带风,潇洒的站到李宓面前,朗声道。
“李将军许久不见啊”
李宓眼前一亮。
李玙已经年过四十,寻常世家儿郎到这个年纪倘若还无官职在身,不能当家作主,已经把全副精力用于教养儿子甚至孙子了,可是李玙却依稀保持了青年时的容颜。
长期闭门不出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病弱,所幸气质上,仍然具备一种只按照自己内在步调行事的从容。
李宓不由得回忆起往事。
天宝初年,王忠嗣大破回纥叶护返京述职时,李宓曾多次跟随王忠嗣上朝。
那时李宓职级太低,只能站在接近排门的后排,惴惴然不敢抬头,唯有支棱着两只耳朵,捕捉圣人与重臣们铿锵辩论。
他当时便注意到李玙纵论朝政的风采。
每有大朝会,李玙必定列席,政见不可谓不清晰,却总被圣人话头打压,不让他有一丝机会展现。李林甫又是个刁钻的,一径往牛角尖儿上挑拨,好几回闹得李玙在群臣面前大大丢脸。
可李玙看起来还是十分持重,固守己见,并没有在压力下丢盔弃甲。
那时李宓曾问王忠嗣。
“将军为何在诸多皇子中只肯服膺太子一人将军是欣赏太子刚强吗”
王忠嗣摇头。
“我欣赏他柔韧,与圣人比,他远远谈不上刚强。”
“将军是说刚强不好吗”
王忠嗣沉吟良久。
“王朝开创之初,或是祸起内宫之时,刚强雄健的主君能弹压局面,迅速稳定人心。可是到了内忧外患夹杂而来时,唯有柔韧的主君能穿越重重帷幕,屡败屡战,找到生路。”
哼,什么柔韧不过是没骨气罢了
李宓眼眸闪动,语带讽刺,不客气道。
“太子殿下,国朝总共四十七万精兵,石堡城折损六万,两轮南诏之战折损十四万,如今能动用的兵马只剩二十七万。虽然各地已经着手招募新兵,可是人员到位要时间,训练要时间,就连重新铸造武器,驯养战马,都要时间呀现在继续攻打南诏,得利有限而成本巨大,且此战起因原委,方才在御前臣已经分说明白,殿下既然执意支持杨钊,臣无法可想,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怎会只剩二十七万”
李玙仿佛听天书般,霍然甩脱搀扶他的内侍,踉跄向前,难以置信地一把抓住李宓的肩膀。
“单是陇右、河西、朔方便有十八万兵,再加安禄山的河东、范阳、平卢三处,又有十七万怎会没了你把孤的兵弄到哪里去了王忠嗣呢王忠嗣呢你不是跟着他进京的他人呢”
李宓的人马都曾在王忠嗣手下服役,他六个儿子,连同一众亲兵侍从听了尽皆哗然,彼此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只有方才那个出声提醒李宓的年幼亲兵张大嘴,久久瞪视眼前这个仿佛错过了时光的贵人,半晌才找回语言。
“殿,殿下天宝八年哥舒翰接替王将军出兵攻打石堡城,大获胜利,从此稳固西宁、河州一线。圣人瞧在哥舒翰当殿洒泪的面儿上,才终于松口不再惩戒王将军,只将他贬为汉阳太守。可是他抑郁难当,第二年就病亡了。”
“不,不可能,那是哪年”
李玙退后一步,结结巴巴问。
“是什么时候”
“天宝九年呀,四年以前。”
李玙顿觉天旋地转,脚底踉跄,差点直接坐到地上。
周遭一片诡异的静默,人皆不言,独那亲兵大胆问出所有人的疑问。
“殿下您忘了吗王将军死讯传来,咱们当兵的,谁不知道他是替河东兵扛命,谁不感念他倘若他和哥舒翰一般只顾功劳,早就三品之上再加恩遇了,岂会落得如此凄凉下场底下人敢怒不敢言,说话也没人听。所幸圣人到底念他立功无数,辍朝三日。殿下当时虽然称病不出,却写了封言辞恳切的祭文,还上书请求圣人追赠他为兵部尚书、太子太师,可是圣人拒绝了。殿下,您那篇祭文,咱们都读过的呀”
一个高高大大憨憨的兵帮腔。
“小人不识字,请了祭文,到街上央求个郎中读的,那郎中本来不懂军中事,读了哭得稀里哗啦,直说王将军忠义,又夸殿下文采,还说殿下与王将军肱骨之情,令人感动。”
“他死了”
李玙捂住脸,整个人剧烈发抖,半晌才哆嗦着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向被人隔开的果儿。
“他们都死了,独留下孤做什么”
果儿默默架起他的胳膊,分开人群往外头走。
李宓不满又困惑地皱着眉,却不妨李玙忽然转头道。
“女孩儿家,好好回家去,别跟着父兄在战场上,须知刀剑不长眼,划破了面皮怎么嫁人”
那亲兵实则李宓的小女儿,顿时大为愕然。
她混迹李家军中已经年余,从未露出蛛丝马迹,不想今日竟被这说话颠三倒四的太子一语道破。
她翘首观望李玙远去的身影,见他饱受方才所闻的打击,步履蹒跚,不住驻足拭泪,不禁生出同情关怀之心,想去搀扶。
李宓拉住她,眉眼中一片狠色。
“殿下所言不错,你不要再借口留在我身边了。”
“阿耶既然非打不可,您与哥哥们都去,为何独独不让我去一家人在一处才好,皇帝老儿要地不要命,万一败了,他不会让我们全家团圆的”
“你听我说,我们家的子孙,从今往后,再也不可出仕做武将。”
李宓指着正挂在女儿腰上,形状犹如刀戟残刃,手柄装饰黄金,平时他须臾不离身的铎鞘宝剑。
“这把剑是阁罗凤赠予阿耶的,独历代南诏王所有。阿耶此去,倘若一年回不来,你务必放下京中所有,孤身以此剑去求见阁罗凤,知道吗”
少女听得心中大恸,但当她环视阿耶与长兄坚毅冷峻的目光之后,便明白这是最妥当的安排。
她拭了拭眼角泪光,哽咽点头。
“女儿知道了”
李宓回首仰望龙池殿,轻声道,“走罢,圣人活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