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二日, 兴庆宫,长庆殿。
重甲覆身的左骁卫纷纷后退着俯身,留下一连串恭敬的圣人。
这些立储后从宿卫龙池殿的天子四卫中调拨出来, 特派看守太子府的人马,因李玙被软禁, 再次全都调回了兴庆宫, 而且一反常态地在宫闱深处披挂起全身武器,各个都是腰悬三把佩刀,手持一杆,日夜不停地在寝殿外巡视。
老态龙钟的李隆基挂在铃铛胳膊上,好半天才走完从下软轿到殿门前的短短一截路。
砰
左骁卫将军郑旭替圣人拍开油漆剥落的残旧木门。
夏日傍晚,光线余韵悠长,给房间带来久违的蓝紫色霞光。
窗前, 对面摆着两把高脚靠背扶手椅。
李玙俯身横置,腰腹悬空,全身紧绷如一块平板,唯有手脚各据一椅,双手撑在肩下, 脚尖轻点椅面, 正在练什么古怪的功法。
听见动静,他微微侧头。
汗水顺着面颊鼻梁汇聚到下颌,交领白衣的领口腋下也已浸湿, 但他目光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
“潼关丢了荆州、襄州、邓州、黔中、岭南呢”
从春至夏,足足五个月的, 对李玙的个人健康起到了正面作用。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气喘吁吁冲上龙池殿时还要红润,筋肉饱满,皮肤润泽, 肩背隆起健硕的肌肉。
李隆基张嘴想要说话,还没出口就感到一股冰凉的寒气从气管直冲上咽喉,呛得他大声咳嗽。
李玙耐心等待着。
李隆基却愈加烦躁,急促喘息着抢步走近,一把捏住他的喉咙。
“你巴不得朕丢了潼关,丢了长安,是不是”
李玙推开他从椅子上下来,远远靠墙站着,声音冰凉。
“杨钊说安禄山必反,您半信半疑,给他加官进爵,又把他儿子召入长安为质。他真的反了,您杀他儿子,却拖了十几日才调兵布防。等他占了太原,又以为他要直取长安,没想到他却过黄河攻洛阳,打的您措手不及,匆忙任命封常清、高仙芝就地招兵洛阳百姓已经三四代没打过仗了。那些市井狂徒,起哄斗狠之辈,如何与铁骑雄师抗衡您就从来没想过,这一战必败吗”
李玙遗憾地摇头。
“倘若我不是您的儿子,看到国朝防务空虚,您昏招频出,连我也会就地招兵买马,争一争盖世功勋,兴许做个开国皇帝”
李隆基气喘吁吁,再度趋近,枯槁黝黑的手指在纯白衣领上越扣越紧。
“你别以为大敌当前,朕便不敢杀你”
李玙猝然顿住,瞳孔在眼眶中微微发抖,泪水迅速积满了眼眶。
“儿臣尚未出生时,您已经杀过儿臣一次了。就因为那次,阿娘被堕胎药伤及根本,无力抚养幼儿,才向先皇后投诚,至于儿臣生来体弱,尤其对气味敏感,甚至”
一阵长久的沉默,李玙摇摇手,一副往事不用再提的样子。
李隆基愕然。
他有过太多女人,对杨莹娘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只记得她很不驯顺,处处逆他龙鳞,因此他格外的厌弃李玙。
但她竟敢不爱慕他
宫里宫外,但凡他下过功夫的女人,哪一个不为他辗转反侧,坐立难安,甚至为君一日欢,拼尽一身休
李隆基恍惚记得他找到过原因,现在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他放开李玙,摇摇晃晃向后退去,直到膝窝撞正椅子,才迟缓地坐下。铃铛忙递上拐杖,李隆基拄着,把头沉沉搁在交叠的手背上。
再开口时,便带了几分推心置腹的诚恳。
“潼关绝不会丢那里地势险峻无匹,况且哥舒翰善于用兵处,远胜封常清,朕予他将兵二十万,他定不会辜负朕”
“是啊,哥舒翰是老将了,只要圣人不胁迫他出关迎敌”
“群牧使的位置,圣人为何许给安禄山”
李玙想起要事,猛抬头,惊得李隆基手指一震。
他站着,李隆基坐着。
从李隆基的角度看,李玙眉峰陡峭上扬,言语间那股狠意迸射,分明怀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李隆基顿时坐不住了。
“区区六品使职,如何给不得他今日虽反,当日不过是心性使然,喜欢马匹罢了,能以小利驱动大将,这个买卖划算的很。”
“划算”
李玙气得手抖。
“群牧使掌管国朝从西域采买的马匹,又兼顾繁衍与训练,每年过手数万良驹。您给他这个位置,简直是扔耗子进米缸他把训练好的良种战马输送范阳,却把淘汰下来的老马运回长安。这场仗还没打,马匹已输了一头”
咚地一声闷响
那是龙头拐狠狠跺在金砖上。
李隆基闻所未闻,怒道,“你为何不早说”
李玙大拇指划过鼻翼抹掉泪水,仿佛内心最后一丝期望都被抽空了。
“上回如在殿上直说,怕影响群臣迎战决心。圣人,别说从前识人不明,单说潼关之战,如因守将妄出而失,该一死以谢天下的,就是您。”
“混账”
李隆基被他戳穿心事,忍不住失声怒吼,可是李玙却毫无反应,那张轮廓深刻明晰的侧脸上,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感情都没有。
愤恨裹挟着李隆基冷笑起来。
“你以为朕死了,你就可以大展宏图了你休想”
李隆基眼底通红,突然推开铃铛,以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情绪,大力旋转龙头拐上整块翠玉雕的龙头,猛地一拧一拉,竟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铃铛尖叫,“啊圣人”
哧
李玙下意识低头去看。
锦缎裂开,胸前猩红的湿热蔓延,匕首整个没入胸膛,只剩下精雕细琢的翠玉龙头点缀在白衣上,仿佛一枚领扣。
“圣人本当留着儿子替您背锅”
李玙惊讶,但毫无反抗之意,说着话,嘴角渐渐渗出一丝血迹。
“潼关既破,长安无险可守,君主断无久留之理,圣人既不舍得性命,不如快些,带上宗室重臣,逃命去吧”
“你”
李隆基以为李玙隐忍多年,对他恨之入骨,只求尽早继位,却没想到他竟有舍身打算,顿时手里一松。
李玙闭上眼睛,手捂伤处,眼角眉梢带着认命去死的平静。
“您倘若信得过儿子,就留下些许兵马,让儿子为您断后。就算信不过,儿子也会竭力为您拖延时间。走罢,阿耶。”
李隆基还没来得及从这个亲切的称谓中品出儿子担忧关怀的滋味,更加没来得及引起愧疚之心,就听见李玙飞快地补上了一句硬邦邦的说明。
“臣绝不会让安禄山看见大唐皇帝仓皇奔命的狼狈身影。”
空气骤然凝固了。
李隆基全身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用力闭眼又睁开,试图看清李玙此刻的神情,然而模糊的视线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聚焦。
他不甘心地紧紧抓住铃铛稳住心神。
在飞速旋转的视域中,李玙的眼神浮终于浮凸出来。
平静、凝滞,没有一丝波澜,更加没有任何仇恨怨怼,或者曾经有过,也已在对他的失望中散去了。
李玙已经不屑于与他作对了。
这个发现粉碎了李隆基作为主君和父亲,在李玙面前长达四十年的凌驾之势。
李隆基胸膛起伏,半晌,绷紧的背部肌肉才渐渐放松下来。
日光穿透木窗,映出他浮肿的脸颊和被虚汗浸透的额发,也投在李玙劲悍结实的手肘上。
周遭一片静谧,夏初时分喧嚣的蝉鸣伴随着他沉沉的喘息回荡在室内。
就在这个时候,一连串匆忙的脚步由远及近。
砰地一声,木门被撞在墙壁上,杨钊心急火燎,一头栽进房里。
“圣人哥舒翰投降了,还向全国发劝降书,叛军明日下午就到长安”
“什么”
李隆基和李玙愕然双双回首
饶是李玙刚刚说出长安无险可守,也没想到叛军竟然来的这么快,李隆基心中更是轰地掀起惊涛骇浪可是李玙就戳在眼前,容不得他露出丝毫胆怯。
李隆基咬紧的后槽牙发出狰狞的格格声,急声再问。
“潼关兵马还剩多少”
杨钊心惊肉跳地看了眼李玙。
“哥舒翰奉旨出关,带二十万大军从灵宝西原进攻叛军,不慎被诱进一条七十多里长的狭窄山道,遭无数滚木擂石冰雹般砸下。哥舒翰又令以毡车开路,可是叛军早预备了点燃的草车。大火烧起,我军死伤以外,还在浓雾中胡乱放箭,直到日落时用尽,都没伤到叛军分”
“够了”
李隆基听到奉旨出关四个字,怒火上涌,顾不得说话的是谁,抓着茶碗就往他脸上砸,怒喝道。
“朕问你那些了吗朕问你兵马还剩多少”
“剩”
杨钊方才听兵部急报,才听个开头就甩下侍郎进宫来讨旨意,并不知道战局结果。他急的满头大汗,不顾御前仪态,提起袖子抹了把额头,那赤红的宽袖就被染成湿淋淋的嫣红。
“说啊”李隆基怒吼。
“圣人”
这时高力士也疾步走来禀告军情。
他态度镇定的多,即便突见李玙满身鲜血,也只滞了一瞬,就沉静地继续娓娓道来。
“安禄山从范阳起兵,所将人马,除范阳等三镇原本的兵马外,还纠结了同罗、契丹、曳落河、河东幽蓟等诸多胡人部族。其中曳落河即为安禄山的假子兵团。不过众人之中,尤以同罗骑兵最为骁勇善战,远非契丹、曳落河所能比拟。此番潼关之战,我军二十万人全数出关,挤在狭路上被同罗骑兵首尾夹击,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溃散逃命,彼此踩踏。当时黄河边停着几百艘运粮小船,几万人胡乱挤上去,全都沉了。剩余人马仓惶逃回潼关,关外原本挖了三条壕沟,宽两丈,深一丈,逃回的军士急于奔命,坠落其中,很快就填满了深沟,后面的人全靠踏着他们的身体才逃回关内。”
“过后清点,”
屋子安静下来,不论主仆君臣父子,人人都提着一颗心到嗓子眼儿。
高力士肃然,“剩八千人。”
父子猛然抬眼,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八千人二十万人都没挡住安禄山,剩下八千有何用”
杨钊大大喘息了声,一把抱住梁柱嚎啕大哭,转眼又抹下满脸恐惧,满怀希冀的看向高力士。
“阿翁手中还有十六卫,每卫一千两百人,还有羽林军,两千人,加总足足两万人一千多人,阿翁城中百万人口,就全托庇于你了呀”
李隆基已骇得脸色森白,双目怒火熊熊,可是杨钊完全不管,死死抓住高力士的手臂。
“安禄山最恨的人就是我。他造反,打的便是清君侧的旗号,放言要将我碎尸万段。可我冤枉啊我只不过拖赖贵妃恩宠,得了圣人些许另眼相看,从来不曾做过出格的事儿,倘若我死在御前,岂不是扫了圣人的面子”
从安禄山悍然起兵那日起,李隆基便觉得非常不解。
他了解安禄山。
事实上,李隆基自认为了解帝国四品以上的所有官员。
每一个节度使、每一个中枢重臣、每一个地方郡公,他都认真琢磨过他们的个性,家世,背后的势力,尤其是欲望。
别看安禄山平时一副阿谀谄媚小人做派,与无能的杨钊菜鸡互啄,实际上却是非常成熟的帅才,绝不会打无把握之仗。
按李隆基的推算,安禄山就算用兵如神,国朝守将就算全是酒囊饭袋,以区区十七万兵,也绝不可能动摇李唐的根基。
可是偏偏,他布好的防线一层层被突破,仿佛时运全站在安禄山那头。
接连的溃败如一连串耳光,打的李隆基又辣又痛,难以置信之余反而清醒过来,甚至激起了他心底沉睡多年的好胜之气。
“朕要亲征”
李隆基不理会杨钊东拉西扯,集聚全身力量,悍然昂起下颚。
一直守在门口的郑旭,被接连意外震撼得心跳如擂鼓,一时忘了垂下眼睛,就看见李隆基突如其来的雄姿。
他的身影逆光,所以看不清五官神情。
枯瘦的骨肉被强光修饰,只展示出格外明晰坚硬的轮廓。
“明日清早,就在勤政务本楼,宗室、亲贵、京中五品以上必须列席,违者论罪,朕要颁发亲征诏书”
高力士与李玙瞬时愕然,四目相顾不知何言以对。
“战局至此,天子岂能退避乎天子退避,则何人为义师旗帜”
李隆基推开杨钊走到李玙跟前,语调铿锵,正义凛然,仿佛仍然代表着世上所有的真理。
“朕还在,轮不到你指挥军队”
李玙不知作何感想,李隆基锋利的眼神刮过他胸前鲜血。
“力士,召太医,无论如何保住他性命。”
长庆殿的殿门再次闭拢。
郑旭率左骁卫一千两百人如临大敌,将宫室团团围住,巡查的队伍增加到四人一组,并肩持戈来回抬步锵锵行走。
李玙隔窗看见他们砰砰踢飞尘土,苦笑着拔下发髻里硕大的独头东珠簪。
“若儿,要不了多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玙对他爹,还是有孺慕之情的。感谢在20210427 11:36:0720210506 18:0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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