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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9、繁华逐香尘,二
    次日讨贼誓师大会, 圣人登临勤政务本楼,数百宗室亲贵尽数到场。

    宗室以太子府为首,太子府以广平王李俶为首, 及至六郎、小圆等有爵位的子女本该全都按品级穿戴礼服,在侧面配楼聚齐。

    但小圆报病, 红药不知为何没来。

    五儿打开长长的制书一条条诵读。

    先说圣人要御驾亲征, 又任命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崔光远为京兆尹兼西京留守,又说剑南节度使颖王李璬充作讨贼先锋,令剑南道准备西南战事所用物资

    卿卿坐在六郎身后,越过兴庆宫向东遥望。

    春明门外绿树成荫,流水潺潺,视线尽头的骊山上, 重重宫阙屋宇,风和日丽,哪有丝毫要打仗的迹象

    圣人和娘娘并肩端坐,娘娘妆容艳丽,较平日没有任何不同, 倒是二人身侧环绕的数百京畿重臣, 都心事重重地垂着脑袋。

    楼下,两百多音声人横拉排布,组成隆重的演奏阵营。

    十八件扁圆的青铜编钟按照音调高低次序悬挂, 敲钟人身穿汉朝沿袭下来的曲裾深衣,双手捧丁字形木槌过额, 优雅又肃穆地徐徐展臂敲击鼓点。

    卿卿因杜若被贬而获封,一直羞于在人前亮相,每到新年祭祀都报病不往,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编钟做主调的法曲。

    隆重庄严的仪式氛围下,圣人的面孔在袅袅青烟中若隐若现,像尊石刻的大佛像,英武无畏,慈和悲悯,足可庇护万千黎民。

    卿卿深受打动,贴在六郎耳后笃定地赞叹,“我才不信长安会丢呢”

    六郎默然无语,闷得卿卿讪讪缩回脖子。

    许久之后漫长的大部法曲终于演奏完毕,穿戴全副重甲的杨钊走上前一搭拳。

    “圣人这就开始吧”

    炽热阳光把铠甲晒的滚滚发烫,得到李隆基眼神首肯,杨钊憋着一股要争气的劲儿,尽量严肃的冲楼下广场挥手。

    那广场

    就是长安城里人流量最大的两条大路,春明大街和曲江大道的交汇处,平日任百姓行走,今日特意由金吾卫加装沙包封路,隔绝出一块宽阔的四方场地。

    嘹亮的号角响过之后,数百匹宝马良驹口衔酒杯,四蹄跳跃着走向正中,集结编队后,随着乐声高跳起舞,卧倒复起,身上披挂的金玉装饰折射出刺目光芒。

    李隆基的脸色瞬时变得铁青,百官亦互相交换着诧异的眼神,独卿卿左顾右盼,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子。

    高力士快步走近杨钊,低声质问。

    “战马呢圣人召战马亮相是为鼓舞士气,你把舞马弄来是何意思”

    众目睽睽之下,杨钊夸张地啊了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李隆基却没有再维护他,而是低声问铃铛,“朕亲征的诏书,昨夜已发到各位郎官家中吗”

    “是。”

    “可有人跪地涕零,发誓与朕同进退的”

    铃铛摇头。

    李隆基将视线投向窸窸窣窣的臣属,半晌长笑一声。

    “罢了,重赏羽林军和十六卫的金钱布帛,送到几位将军府上了吗”

    “他们都收下了。”

    “叫你亲手挑的战马,挑好了吗”

    “是,九百匹训练有素,日行八百足够贵妃家眷和宗室使用。”

    舞马还在欢快的表演,杨钊迟迟没得到李隆基反馈,凑上来低声。

    “圣人,臣昨夜辗转难眠,思来想去,有一事不得不说。”

    李隆基嗯了声。

    “圣人要御驾亲征,臣必侍奉左右,然长安宫室繁华,断不可成为战场。所以臣以为,圣人必将出城十里迎敌不过如此一来,万一叛军从侧后方偷袭,占据长安,内库物资便尽数拱手让人。”

    李隆基听到他这番毫无战场经验的卖弄,意外的笑起来。

    “那爱卿以为当如何呢”

    “臣以为,应当尽早烧毁内库金银财帛虽然珍贵,毕竟都是死物,仗打完了,只要人口在,就还能积存,落入叛军手中却可化为千千万万武器粮草,所以倒不如烧了的好。”

    杨钊自以为这番建议老成持重,谁知李隆基听了,面上奇异的浮起一股痛心和愤慨并存的神情。

    他没有回答杨钊,而是骤然拽起杨玉。

    “爱妃骑术如何”

    “圣人”

    杨钊跪地拦住他离去的步伐,拉扯间赫然看见李隆基眼角渗出泪水,登时吃了一惊。

    “不准烧内库,带不走的,通通留下”

    李隆基最后看了一眼广场四周,沉浸在节日狂欢中的百姓,妇女孩子跟着鼓乐节奏拍掌吆喝,逗得舞马越发兴奋,并不知道大限已至。

    他一脚踹翻杨钊,冰冷的脸色骤然变成了狂怒

    “那是长安人的买命钱你烧了,安禄山就要拿他们泄愤”

    咸宜公主府。

    杨慎交铁青着脸,硬扯住杨洄往外走

    杨洄身穿藤甲,步子踉跄,怀里抱着刚满六岁的幼子阿景,不住回头望向被抛弃的老幼妇孺。在他身后,华服重妆的太夫人白发苍苍,狼狈地蹲在石子路上,搂着十八岁的遗珠和十二岁的怀珠嚎啕大哭。

    两个女孩脸都白了,怀珠望着杨洄哭天喊地,伸手拼命往前够。

    “阿耶为什么不要我阿耶为什么我以后都乖乖的”

    遗珠泪下如雨,却帮着太夫人一道紧紧搂住妹妹。

    “怀珠乖,阿耶带弟弟先走,阿娘会回来接我们的,我们跟着阿娘更好,有圣人的亲卫保护,还有母和我陪你,好不好”

    可是怀珠不听,又打又踢,用尽全力凄厉地尖叫。

    “母说圣人已经跑了呀,没叫咱们跟着,就是撇下不管了阿耶连你也不带我,我要死了呀”

    “什么”

    杨洄站住脚,迟疑地看向杨慎交,顿时挨了个重重的耳光。

    “妇人尚且比你多几分血性”

    杨慎交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你做了驸马,子孙根便断了吗若是咸宜在此,定然毫不犹豫,偏是你,磨磨蹭蹭,优柔寡断”

    “阿耶圣人可是数得着的明君啊少年天子,逆转乾坤,怎至于,怎至于干出这等让天下唾骂的窝囊事,叫史书记他的奇耻大辱”

    杨洄难以置信,却从杨慎交决然的神情里明白,这判断是有依据的。

    他颤抖着放下阿景。

    “请阿耶给儿子个明白话”

    “糊涂”

    杨慎交额上暴起青筋,大声怒喝。

    “昨儿夜里,圣人要亲征的诏书已经发到京中各家高门,可见叛军扑来的消息还在那之前。他真有心守城,就该立即封闭九门,升烽火台,召节度使勤王,城里更当征纳高门粮草,供官家统一分配。可你瞧他干了什么今日上午,叫人白看了三个时辰舞马法曲”

    “舞马”

    杨洄惊骇万分。

    公主驸马只有六品,不够资格参与大朝会,但早上送咸宜出门时,他却听见对门宗正寺少卿陈郎官家传出隐约哭声,咸宜以为是陈家二儿媳妇身孕不妥,随口向杨洄道,晚间派人去探望问候,也是邻居一场。

    杨洄不知所措,唯有习惯性地去看太夫人,收到她沉重的点头。

    “他把宗室亲贵拘在勤政务本楼,却又在昨夜就把战事将开的消息散布出来,分明是要城中高门轰然四散,打乱叛军的部署,好掩护他”

    杨慎交神色惊恸地接下去道,“咱们总以为万事有圣人托底,身家性命都交在他手上,幸亏阿娘机警,叫人去虢国夫人府上盯着动向,果不其然”

    杨洄紧紧抱住阿景,剧烈喘息着,仿佛预感到什么,眼睛渐渐血红。

    “假杨家的人动起来了”

    “五杨连府而居,方才下人来报,五家人并他们的姻亲,譬如太子家那个大郡主,都不曾去勤政务本楼,而是全跟着秦国夫人进了长生殿,到如今还没出来哼那几个,圣人不舍得不带”

    杨洄阵阵眩晕,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圣人带咸宜了么”

    “你”

    杨慎交用力一推杨洄。

    “你顾你的血脉,他顾他的血脉你走不走我一个人护不住阿景”

    杨洄面色剧变,太夫人忙帮腔。

    “杨家十九房在成都,我与当家二夫人自幼相熟,她会看顾你们。路上当心,实在顾不得时,先保阿景,次后阿洄,最后才是阿交,赶紧走吧”

    杨洄急得呼呼喘气。

    “咸宜不在更好,少她啰嗦,儿子万事都听阿耶吩咐,只咱们家还有马,有二三十个私卫,带上祖母和遗珠、怀珠吧”

    “你还在做梦”

    杨慎交破口大骂。

    “她们三个装一车,就是活靶子叛军转瞬杀到,你要全家抱着一处死”

    “那那阿景也不会骑马啊”

    杨慎交简直肺都要气炸了

    “逆子,你成心断我杨家的香火”

    反倒是遗珠看明白形势,大声道,“阿耶祖父是想抱着阿景给他挡箭,家里拢共两套藤甲,阿景穿了一套,另一套给你了”

    杨洄身子一晃,闭闭眼,不再废话,抱起阿景往外走。杨慎交赞许地看向遗珠,却见她小小人儿尽力挤出笑脸,死命忍着不落泪。

    “祖父阿景还小,不懂事的地方,您耐心些孙女就不送您了”

    三个被丢下的女眷放声大哭。

    杨洄走了两步,手指无意识捏紧,疼的阿景哇地大哭出来。

    杨洄心底猛地一抽,家破人亡的痛苦犹如一支利刃直直捅进肺腑,他忽然放下阿景,脱下藤甲往杨慎交怀里一塞,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叛军气势汹汹,绝不会满足于占据长安,一定会乘胜追击圣人。所以阿耶不要追随圣人或是假杨家的动向,另辟蹊径才好。至于阿景往后还请阿耶为他择取贤妇,不要再为了名望裙带做驸马。”

    “你”

    杨慎交以为他因被咸宜抛下而羞愧悔恨,焦躁起来。

    “好男儿气壮山河你我父子尚主,并非自家庸懦无能,而是为杨家全族舍身而出,何来羞耻”

    杨洄反而平静下来,清明的双眼毫无畏惧。

    “阿耶误会了,儿子不后悔尚主,只是此番想拼一把,顾不得杨家了。”

    “你拼什么”

    杨慎交疑惑地看向他。

    杨洄一咬牙,“万一圣人没有带走咸宜,她见我走了,会伤心的。”

    “你是不是傻”

    杨慎交恨得咬牙,连太夫人等也都止住哭泣,木木地看着他。

    “她没走,知道你走了要伤心。如果她走了呢你等她,白白送死,你伤不伤心你别忘了,当初若不是她挑得你去向圣人告状,你妹妹今日还做着太子良娣,可不会糊里糊涂死在那商户手上”

    杨洄摇头,眼底莫名滑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好男儿气壮山河。别的事都是我靠她,这回该她靠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