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
五杨和他们的亲眷三百多人, 全挤在长生殿,状甚狼狈。
有人紧紧抱着包袱褡裢,有人空着手茫然四望。许多女郎曾为争夺李隆基的恩泽争风吃醋, 此刻却挽手贴肩默默垂泪。
勤政务本楼方向传来的编钟声不绝于耳,间或夹着骏马嘶鸣。
那头是隆重的仪式, 这边是离乱的悲声。
秦国夫人最老成, 摘下金钗敲击银杯,锵锵声引得众人看过来。
“时局如此,各位都是吃白饭的,说了也不懂。总之咱们跟着娘娘,娘娘跟着圣人,比乱闯好些。愿意一道走的,把嘴闭上, 不愿意走的,现在就出宫。”
小圆挤在人群中,听到这话,眼神颤了颤。
她挽着柳潭,身上窄袖胡服, 手腕小腿上打着利落的绷带, 背上背短弓,一副要出城打猎的打扮。
小圆扬声,“嫂子我娘家姊妹还在太子府中, 我不能跟你们走”
“你不走”
秦国夫人与在场诸人都大吃一惊。
“太子关在长庆殿生死不知,圣人没预备带上女眷, 你独个儿回去,救的了谁别任性了既嫁了柳家,跟咱们走罢”
小圆往前挤到靠近秦国夫人的地方, 把三个懵懂的孩子推到她身边。
“储君无能,不能庇护家人,连我也觉得羞耻,还请嫂子替我看顾孩儿他们都姓柳。”
“你连孩子也不管了”
秦国夫人冲动地站起来,正要长篇大论,忽然眉头一皱,重新坐下,冷笑道,“你当初审时度势嫁了柳家,自然不会真心看重柳家孩儿。说到底,姓李的才是你的亲眷”
小圆平静的摇头。
“不是的,嫂子。平日我不肯趋奉你,是不想做趋炎附势的小人。其实我很感激你待我和夫君好,譬如今日,还记得叫上我们一家五口。”
秦国夫人动容,却听小圆大声道。
“就算太子府势败,我也不能一意贴上杨家。柳家是我的亲眷,李家也是。嫂子就当我被圣人绊住,走不了罢”
“好好得很。”
秦国夫人点点头,不再理会她,看向众人沉着地发出指令。
“圣人给了杨家三百匹马,两百辆车,足够了男人一人一匹马,女人两人一辆车,走太极宫玄武门出城往西,圣人自会来与咱们汇合”
众人潮水样往前涌,独小圆和柳潭逆向而行。
小圆恍惚听见韩国夫人惴惴然问了句。
“圣人他会来的吧”却没听见秦国夫人的答话。
长庆殿。
“臣职责所在,请殿下谅解”
郑旭跪在李玙脚下沉痛劝说,铁塔样的身躯哪怕跪着也足够威武雄壮,可是说出口的话却仿佛劝降。
“圣人已挑好战马,预备带内眷贵戚从芳林门出逃。羽林军与十六卫全要走,就算殿下执意留下,长安士庶手无寸铁,如何抵抗安禄山十七万雄兵”
“他要跑”
李玙骇然站起,还未完全起身已软软向后摔倒,一股温热的液体快速浸湿襟怀,李玙抹了把,原来伤口迸开了。
“殿下”
郑旭大惊失色。
可是李玙的怒吼生生盖过了他的声音。
“孤不走,不仅不走,还要请将军与孤一道留下军人许国,将军身为天子四卫,堂堂正四品左骁卫将军,怎能望敌而逃将军忘了当年,穿上这身盔甲时许下的誓言吗”
郑旭眼底淌出热泪,毫不犹豫摘了头盔扔开,露出中年人疲倦臃肿的脸。
“殿下,潼关告破的消息昨日已传遍长安,宗室迫于圣人威慑不敢妄动,但贵戚世族早已收拾细软举家西逃。如果不是圣人昨晚下诏亲征,出逃人口还会更多。有些人信他,留下等他布置号令,可到了明日,大伙儿发现圣人只不过是虚晃一枪,必定轰然跟上。那您留下来保护谁呢”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所言,一阵纷乱的脚步匆匆从长庆殿侧面跑过。
李玙推开郑旭,跌跌撞撞赶到院子门口。
长街上,数千内侍宫女接踵奔逃,有的背着包袱,有的几人搭手抬着硕大鎏金的铜鹤,有的抓着妆盒首饰布帛金盏,源源不断向兴庆门涌去。
人们从后方越过李玙,仿佛认不得太子,只管跌跌撞撞奔向生途。
再往远处看。
兴庆门人头攒动,像暴雨前的蚁穴,人人都在喊叫,人人都在跳脚往前挤,人人都想出宫,人群迅速淹没守门卫士蔓延出去。
“宫里如此,宫外如何,殿下可以想见。臣亦有私心,臣的家小昨日已出城,却无处可去。臣只想带他们在圣人西逃的队伍里混口饭吃今日殿下不走,臣要如何周全家人求殿谅”
郑旭在他身后恳求。
李玙充耳不闻,被混乱景象震惊的张大了眼睛。
长安完了
这座托举过隋唐两朝十一位皇帝的万城之城,已经沦为安禄山掌中之物,即将化作断壁颓垣。
没有据城死守,更没有浴血奋战
圣人坐拥十五道三百二十八府一千五百七十三县,内库存粮足以喂养全城百姓至少半年,城内有十六卫和羽林军,西北还有七八万训练有素的精兵。
而他竟然就这样打开大门,任由强盗冲进都城为所欲为
“殿下不认识臣,臣却还记得十一年前值守太子府,目睹殿下不顾万金之躯,亲自下湖寻找小郡主的情形;还有九年前,殿下为了维护杜良娣,把箭头怼上高郎官殿下,您不仅是天下的储君,也是妻子儿女唯一的倚靠。您身陷死局,要他们怎么活呢”
“怎会如此,怎至于如此”
李玙悲愤万分,两股颤颤,无力提起手臂。
被困的五个月他自以为做好了完全准备,只要李隆基出现,要么杀他,要么推他背锅。不论哪种情况,他都能振臂举旗,死殉长安
可万没想到,他做好战死疆场的准备,疆场却压根儿就不存在。
“这个,你不要,我要”
李玙捡起郑旭的头盔扣在头上,已是豁出命去的架势。
山池院是兴庆宫深处一座偏狭的宫室,紧贴着东面宫墙和龙首渠,听不见兴庆门的吵闹,却能听见城外叛军喊打喊杀的动静。
院内门户大开,桌椅倾倒,妆台上首饰匣子被翻得精光,几粒金光闪闪的异色珍珠滚在鲜红地衣的缝隙里,被匆匆席卷而过的人踩得嘎嘣响。
等到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散去,太华公主才从内室走出来。
她已经二十四岁了,十年前便被虢国夫人许配给杨钊的弟弟,婚礼行过,公主府盖过,她却始终没有真正出降,仍然住在宫里,所以还和小女孩儿一般,眸光温柔恬静,带着不沾世事的纯真,既不知道害怕,更不知道自保。
平日约束她的嬷嬷不见了,太华隔着窗栏兴奋又贪恋地遥望宫外火光,凝视良久,忽然双手紧紧抓住窗栏,低声自言自语。
“他们说城门乱成一锅粥,反正没人管我,不如出去看看呀”
春明门。
虽然是白日,还是能看见长安东边火光冲天,喊杀声一浪浪卷起,摇动着长安人以为坚不可摧的春明门。
城门上,左金吾卫的旗帜完好无损地迎风招展。
而在旗帜下方,随处可见中箭倒伏满身血污的尸首,惨叫声此起彼伏,唯有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静静面北而立,痴痴望着大明宫煊赫的宫墙。
裴太师夫人武琴熏,年近六十,打扮的隆重华贵,插戴满头金玉,身穿繁复的十二幅翠绿绮罗宽身长裙,一双精勾细画的眸子寒光闪闪。
几个兵卒在她眼前咽气,可是武琴熏的神态却很坦然。
风吹来树木燃烧的青灰。
她伸出手,像少年时接住落下的雪花一般,轻轻向上一托,便收纳了这朵余温尚在的灰烬。
轰
巨响拖曳着连绵回荡的余音。
春明门受不住巨木撞击,终于轰然坍塌,飞灰冲天,叛军放肆的狂笑和士卒惊慌失措的吼叫同时响起。
这一生的大起大落在刹那间奔涌而退
武琴熏从眷恋留念中回过神来,不舍地抬高衣袖,吻了吻那耗费织女许多精神的绣纹,毫不迟疑地提起衣袍,纵身跨上了高高的城墙
顷刻之间,就消失在了太华的视野里。
“呀,五姨”
才爬上城头的太华叫了声,与婢女同时冲过去,探身张望。
焦土之上盛开硕大翠绿的花朵,那衣袍的每个褶皱都在风中被充分展开铺平,丰沛的秀发仿佛墨色花茎向外延展。
“公主”
婢女认出太华,来不及交谈已听见身后叛军来势汹汹,只得狠狠一推。
可还是晚了一步。
太华眼睁睁看着一柄锐利的银枪头从婢女背心穿透前胸,突兀地挺立出来,那鲜血淋漓的枪尖,差点连太华也一并捅穿。
太华茫然抬头。
那络腮胡子满面狰狞的男人在婢女衣袍上擦干血迹,提高枪头,嘿嘿笑着对准猎物。他以为她会花容失色,嘤嘤哭泣着拜倒求饶,或者自觉解开衣襟,那也十分别致。
没成想,太华却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冷淡地挪开了眼神。
他愣了一瞬。
就在这个空档,太华飞快抢过婢女手里的匕首,往喉头一抹。
鲜血像从划开口子的皮酒囊里往外淌,顿时染红了她胸前大片衣衫,可是太华仿佛并不知道痛,只是软软地靠在墙头,专注地盯着城外熊熊烈火。
那是安禄山为了恐吓长安人,下令坚壁清野,彻底烧毁的万千房舍。
延绵数代的良田、逐年加建的农庄、碧清的湖泊、翠绿的柳枝桑麻、高大的槐柏树干
无数鸟雀从火光中一飞冲天,发出凄厉悲愤的哀鸣。
宁国郡主府。
早晨才要出门参加朝会,就收到了薛家送来的一口大木箱子,红药顿时放下担心,快活地冲侍女扬了扬手。
“潼关不会丢的,郎君连续五个月都不曾休沐,定是哥舒翰军纪严明,又能聚拢人心。凡事最怕认真两个字,上下齐心,就算圣人糊涂,也能力挽狂澜。”
那侍女满面忧虑,只得先扶她回房,拆看薛康衡送来的箱子。
是书信和一枝潼关的木香,花香俨俨,裹在浸湿的绵纸里,由他的亲卫快马两三百里送来,还和刚采下来的一样新鲜清透。
红药含笑亲自下厨做了一盘荷花米糕,小心翼翼装进漆盒,眼看着亲卫提着去了,才回房展开书信。
薛家郎君是红药之前的夫君郑巽暴病去世后,李俶再次替她精心择选的夫婿,出自河东薛氏,年轻,温柔快活,最要紧身体不错,十九岁进了左监门卫,没多久就提拔起来,又得了王思礼的青睐,顺势调去哥舒翰麾下。
去岁成婚尚不足十日,薛康衡就开拔,两人至今未能见面。
红药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这个婚结的糊里糊涂。
明明还很陌生呢,就在信里述说起思念来,可她从字里行间描摹他的性情,却觉得他和郑巽截然不同。
也许假以时日,红药会敞开心扉告诉他,她曾经无望地痴恋杜思晦,从来不曾爱过郑巽,她让自己一颗心在酸汁里煎熬,平白错过许多个春日。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怕遭到他的鄙夷,甚至渴望得到他的软语安慰。
“郡主”
几个侍女尖叫着扑进房间。
“圣人走啦把咱们丢下啦”
“完啦完啦开朝会的人全走啦,他们有马有车,咱们什么都没有,这怎么办想追也追不上啦”
红药顿时如遭晴天霹雳。
她愣了一瞬,抱起榻头一柄胳膊粗的玉如意,横着扫过诸人。
“出去都给我出去”
房间终于空了,红药哆嗦着从枕下摸出一摞锦书,怅然凝视良久,忽然把它们贴在心口呜呜的哭了起来。
真舍不得死啊
叛军绕过潼关来打长安,真是狡诈奸猾
等薛康衡凯旋时得知娘子死在长安,该多么恨,多么不甘心啊
红药想到她自戕给他留下的痛苦,不禁泪水涟涟,又想起师傅讲世族女眷绝不能苟且偷生抹黑家族。
咣当
有人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红药知道拖不过去了,她抽泣着闭上眼,攥紧匕首抵住脖子,却哆哆嗦嗦刺不穿皮肉。
“红药是我”
红药的手骤然一松,扑进李俶怀里痛哭失声。
“我以为我死了”
李俶心痛地连声安慰。
“胡说大哥怎么会撇下你走”
红药抹了把泪,跌跌撞撞爬下软榻,搂起长披风颤颤跟上。
“大哥,叛军是怎么绕过潼关打到长安的”
李俶身子一震,下意识避开红药的眼神。
红药陡然站住脚。
“你不是说潼关固若金汤吗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李俶皱眉,手底加力,抱住她的双臂拖行。
“潼关丢了,薛家儿郎多半是死了,那又如何哥哥再给你寻郎君”
不要,不要别人
红药死命挣扎,捶着心口万分不甘,边踢打边喊。
“我不走我要全节我宁愿我死了,大哥,你送我去潼关呀”
“打晕她”
时间紧迫,来不及劝慰,李俶向两个亲卫怒喝下令。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表达出来这个设定,李玙不是很好的父亲,英芙、杜若、秋微、吴娘子等等,也都算不上很好的母亲,可是几个孩子都被教养的很好,自尊自爱,有理想,有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