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人口过百万, 建有太极、大明、兴庆三座巨大的宫殿。
其中独以兴庆宫人口最多,宫女内侍多达四五万,且靠近春明门, 能直接看见叛军焚烧城外千里平原的恐怖景象,消息也最灵通, 知道圣人弃城而逃。
在春明门和兴庆宫乱成一团时, 位于太极宫的将作监、掖庭局、东宫等官署却还一无所知,风平浪静。
铃兰早起从长史处领了活计,在院子正中架起竹竿,晾晒惠妃武氏的常服,一抬眼,见闻莺迷迷瞪瞪走出值房,她忙招手。
“闻莺, 来,姑姑教你补衣裳。”
闻莺乖觉走近,小心捧起明艳的鲜红衣料,手里看看,往脸上贴贴, 软腻的料子丁点儿不扎。
“搁了十多年, 再好的料子也脆了,挂不住珍珠翡翠。你小心些,掉了什么仔细收起来, 还回尚衣局时,一根线他们都要仔细查验。别叫人污蔑咱们偷盗了。”
“诶”
铃兰把衣角拈在指尖摩挲, 果然落下碎屑。
当初惠妃死的何等突兀离奇,圣人又是何等凉薄寡情,短短一年就迎娶新妇, 还是父纳子媳。
可是谁也没想到,惠妃的衣裳首饰却是不叫扔的,通通原样保存下来。
天长日久,珍珠黄了,翡翠裂了,他再也不曾看过一眼,却以为如此这般,便是深情。
闻莺把料子捋了一遍,心里有数,回房拿针线,还贴心的搬了一把藤椅摆在紫藤架子底下,笑向铃兰道。
“姑姑坐这儿,免得晒太阳。”
再从针线盒子里挑出兔毫针,穿上孔雀线,双手奉上。
“料子脆,经不得大针,用这个刚好。破的那处虽是红色,可是旁边绣了朵幽蓝杜鹃,用孔雀线织补,更添个巧儿。姑姑你说好不好”
恰隔壁值房尚食局一人走过,见场面温馨,笑着打趣儿。
“好,怎么不好你姑姑收了你这么个乖巧的小徒弟,可真叫人羡慕”
闻莺满脸信赖,搬脚凳坐在铃兰下首,亲昵地往她腿边靠靠。
铃兰笑着抹了抹闻莺的细辫子。
小娘子入掖庭九年,已忘了良家子出身,举动满是家生奴婢的驯顺,生了一张肖似杜若,妩媚鲜灵的面孔,却丝毫不懂得以容色自矜。
“早上收拾了这件,晌午睡个中觉,下午还回去换另”
才出值房的杜蘅看见这幕,眉头拧紧,走近提起衣料挑剔地看看,冷笑。
“教来教去,就教了我女儿这些你是教本事,还是哄她打下手”
铃兰烦闷地叹口气。
杜蘅在针黹上很有两把刷子,自入了掖庭,谋得长史信赖,提拔到超群的位置上,寻常活计都不叫她做,专接疑难杂项。
照理说,闻莺靠着这样阿娘,该有好日子过。
可是杜蘅横挑鼻子竖挑眼,谋生的手艺不教授,待人接物也不筹划,由得闻莺胡闯乱撞,多吃许多亏,若非如此,铃兰也不会把闻莺收到门下。
闻莺怕连累铃兰,忙起身比着手躬身。
“阿娘,我错了,我这就去做贵妃娘娘的褙子,你别急,一会儿就得。”
蝉声在耳边嗡嗡作响,铃兰听得心口发堵,忍不住拦她。
“元娘子,闻莺三更才睡,眼皮子都熬红了。褙子我来做,让她歇一歇。”
杜蘅执意不肯。
“什么元娘子不元娘子呸你回宫多年,还以为你那旧主有本事接你出去我就看不得你这副仰人鼻息的窝囊样儿,白教坏了我女儿。闻莺,过来”
闻莺怯怯靠近,杜蘅提起辫子使劲往脑后扯,模拟她竖起发髻的模样,手太重,疼的闻莺紧紧皱眉,却没敢说话。
杜蘅侧着头端详一阵,不满道,“真是女大不中留,越长越不安分”
闻莺心知阿娘不喜她的容貌,满十六岁还不让她束发髻,一直梳着孩童的编发。掖庭人人见惯,不说什么,偶然她去尚衣局、尚食局跑腿,被人围着笑话。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闻莺努力隐忍,被杜蘅一巴掌抽在脸颊上,力度虽重,手势却熟极而流,连鬓角都没打毛。
杜蘅扳着她的肩膀面向铃兰,展示鲜红的手印,气得铃兰闭了眼。
嗖
突如其来,一根冒着火的羽箭扎上衣裳
三人都唬了一跳,尾羽上的火焰很快熄灭,可是整件衣裳冒出青烟,轰地烧起来,火苗舔上铃兰的手腕,她忙扔开。
“姑姑,烧了要挨板子的”
闻莺扑过去捡,但火势正旺,顷刻间烧成灰烬,只剩下几颗翡翠珍珠。
杜蘅顿了顿,回头望向半空,只见几百支羽箭在头顶织出密密的网,那幽蓝明艳的火光,好像上元节别致的烟花。
她顾不得叫喊,推闻莺往廊下躲,铃兰跟上,气喘吁吁问。
“谁敢闯宫”
杜蘅亦是一头雾水,只摁闻莺在身后。
乱哄哄的叫喊和脚步声从天而降,院子大门被人轰地撞开,几个拿穿金甲的兵卒冲进来,看见闻莺眼前一亮,伸手就来抢。
杜蘅和铃兰并肩挡在闻莺前面。
一个道,“快跑”
一个道,“去房里,拿刀子”
两人死命缠住几个兵,闻莺尖叫着逃开冲进值房。
杜蘅才松口气,却见她倒退着一步步退了出来,原来另有一队人马从值房后窗翻进来,手里抓着几挂正在修补的后妃珠串首饰,嘿嘿笑着迫近闻莺。
杜蘅心胆俱裂,大喊住手,自然无人在意。
那边厢铃兰被人拦腰抱起,直接往地上摁。
杜蘅头痛无比,顾不得哭喊,使劲挣开几双肮脏的手,捞起滚落的针盒,飞快朝欺负铃兰那人后脖子上狠狠扎过去
一声锐痛的大叫
那人回身,反手捂住脖子,甩甩头,凶狠地盯着杜蘅,堵住她去路。铃兰躺在地上,直着嗓子咳嗽,喘不上气,脖颈上两圈深红的指印。
闻莺被人老鹰捉小鸡似的戏弄,哭着尖叫。
“姑姑阿娘姑姑”
杜蘅急红了眼。
打是断然打不过的,眼前人铁塔样身形,满身血污,凶光毕露,显见得经过一番激战才走到这里,正杀人杀到兴头上,别说寻常女人的厮打抓挠,就算砍伤他手脚,也未必肯罢手。
杜蘅牙一咬,心一横,闭眼对着他猛撞过去。
他猝不及防,歪了一歪,杜蘅也重重滚在地上,蹭破了半边脸颊。
杜蘅挣扎着爬起来,舔着唇重重喘气,眼见铃兰整个人似乎都要崩溃了,一味抹眼泪,根本爬不起来。那头闻莺已被人扑倒,扯住袖管往怀里扯,闻莺又踢又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要如何是好
杜蘅急的嘴里发苦,忽见一道利落的白影从天而降。
“放开她”
不同于杜蘅等色厉内荏的嚎叫,来人虽也是姑娘家,却底气十足,而且面孔雪白标致,身形潇洒,长发如儿郎般紧紧束在银冠中,更激起叛军的兴致。
贼人眯一眯眼,松开闻莺,搓着手走向星河。
“你是老皇帝的妃妾这般美貌怎的穿件白衣听闻他喜欢丰腴妖娆的,大概冷落了你走,跟哥哥吃香的喝辣的,众人尊你一声夫人。”
铃兰膝行两步,爬到杜蘅身后,闻莺也战战兢兢靠过来。
几个兵围成一圈,把她们困在当中。
外头甬道轰轰跑过数百叛军,撵着宫闱局、内仆局慌忙逃窜的内侍们刀劈剑捅,尖叫声中几个人倒伏在院门口,身上流出汩汩污血。又有相熟的叛军探头到这院子,见几个小娘惊慌对峙的场面,笑了声。
大群鸟雀在他们身后四散奔逃,啼声不绝于耳,却盖不住叛军嚣张的长笑。
“别管猫儿狗儿,皇帝带着贵妃跑了,咱们撵他去睡一回贵妃,牛皮能吹一辈子”
“女人又跑不了,急什么他们把皇帝的内库房撬开了,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等晚间安郎官来,咱们就捞不着了,赶紧的能装多少装多少。”
“什么安郎官,已是登基了的大燕皇帝”
“对对对这嘴顺不过来。”
院中人盯着星河不放,挥手道,“你们先去。”
星河目光灼灼,张开双臂,老母鸡般把闻莺等护在身后,沉着地与他商量。
“要么一对一打,要么”
她陡然亮出匕首举高,寒光拽着众人的视线,忽地走势一拐,直奔闻莺狠狠扎下去,仿佛这一下就要取了她性命
“别呀”
杜蘅和铃兰同时尖叫出声。
那叛军也动容,“慢着,哥哥陪你过两招就是。不过你输了,不能耍赖哦。”
刀尖划着闻莺细白的脖颈荡开,星河踏前半步,冷笑道,“我输了,我陪你,陪完了再打,再输了,才轮到她们。”
叛军看出她无非是要拖延时间,可他乐于享受猫抓耗子的过程,遂吐了口血唾沫,脱掉金甲扔在脚边,松松肩膀,向人道,“兄弟们坐着歇口气,待会儿再玩儿。”
星河把匕首塞给闻莺,低声嘱咐。
“瞪大眼睛看清楚我的动作,能学几下是几下,待会儿只要他逮住我,别犹豫,立刻跑,往三个方向,别聚在一堆。”
闻莺哭着一个劲儿点头,想是恐惧已极。
星河顿一顿,着意嘱咐杜蘅。
“大堂姐,孩子总要死的,死在你眼皮子底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万一离了你反而活了呢”
杜蘅只在多年前生产闻莺的前后见过星河,再后来星河与杜若交往密切,她便有意疏远了,方才一打眼几乎没认出来。听了这话,杜蘅陡然想起宫人曾经提起,奉信王与王妃情意甚笃,奉信王一夜之间沦为叛国贼人,头颅挂在东市,王妃亦被收作宫婢,却不知孩儿流落何方。
她抬眼颤颤询问。
星河点一点头,嘶哑道,“没在我跟前,兴许是活了。”
杜蘅热泪盈眶,胸膛剧烈起伏,喉管里又酸又涩,苦得她倒抽气。
虽然知道此刻不宜拖延,她却还是紧紧握住星河的手不愿意松开。
到这时候她才明白,纵然闻莺的一举一动像极了杜若,让她即便身在掖庭也摆脱不了长久的噩梦,但她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辱受伤,或是死于非命。
不她甚至受不了这帮禽兽用垂涎欲滴的目光看着闻莺。
只要闻莺好好活着,哪怕拿她的命去填,也在所不惜
叛军吆喝起来。
“磨蹭什么不敢打就跪下好好磕个头,哥哥给你个痛快”
星河转过身,镇定地撸高袖子,分开十指插进发髻,刮着头皮捋顺头发,沉稳地仿佛将被放出栏拼死决斗的猛兽,微微前倾身躯,沉眼死死盯着对手。
那眼神里浓烈的轻蔑与桀骜,叫从范阳一路杀将而来,满手血腥的叛军,也在刹那间感到胆怯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活的像星河一样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