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的蛊惑份量十足, 众人极为动容,而李隆基面色红紫,胸腔极速起伏, 仿佛下一刻便要晕厥。
当年太宗李世民屈居秦王之位,眼睁睁看着功勋远不如他的李建成被立为太子, 内心极为不满, 于是公然网罗英才,许以重任,终于在杜如晦、房玄龄等十八个幕僚的支持下,一举发起玄武门之变,屠杀兄弟,逼迫李渊退位,取而代之。
至于那十八位学士, 自然大受重用,杜房甚至成为名垂千古的贤相。
李玙当着他的面,公然以从龙之功邀买人心,他这何止是兵谏
分明是要弑父
李隆基急喘了几口气,出乎意料的没有发怒, 反而从咬的咯嘣响的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冷厉又血腥的笑容。
杨钊、烈等人全都扑通通跪下了, 只有高力士的脸色剧变。
“我儿,没有辜负朕的期许”
李隆基剧烈咳嗽,垂下深深眼皮, 遮蔽住昔日英主宁死不肯退场的熊熊杀意。
杨钊忠心耿耿地高声阻止。
“圣人少说几句身子骨要紧啊”
李隆基在周遭大惊失色的目光中挣扎起身,摆手叫他闭嘴。
“太子勇猛无双, 忠义两全,着加封太尉”
所有人都愕然抬起头,瞪大了眼, 直视李隆基。
太尉、司徒、司空合称三公,秩正二品,却非实际职务,而是论道之官,可辅佐天子,平定邦国,通常只做加官,即为恩赏功臣脸面额外加一份荣誉。
这是从何说起
李玙贵为储君,加封三公简直不伦不类。
他狐疑而冰冷的眼神死死盯着李隆基,愈发握紧了刀柄,而李隆基的大半张脸都隐没在冰冷的昏暗里,任谁也看不清。
空气中仿佛有两把虚置的宝剑彼此格挡,摩擦出声,冲突一触即发
而郑旭忽然一跃而起,僭越地拼死拽住李玙握刀的右手,用力扯开他襟怀,向着李隆基,亮出他胸前碗口大的血洞。
那里,正汩汩冒出油亮黢黑的脓血。
原来六月伏天,他重伤未加护理,伤口已经怄出烂肉。
“殿下这伤怎还”
郑旭跺足,故意懊恼地大声责备,一股令人恶心的腐臭味道散开。
众人皆愕然,杨钊更是伸手捂住鼻子。
酝酿杀机的李隆基顿时被他亲手造成的惨况惊呆了,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上,突兀地浮现出一层死灰,仿佛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逆子”
李隆基痛心疾首,咚咚锤着桌子。
“怎不包扎好了再上殿”
李玙深深低下头,伤感的视线落在李隆基绣着金线的龙靴上。
“圣人,叛军穷凶极恶,当胸扎了这刀,儿臣忙着赶路,没顾上。”
李隆基整个人都顿住了,半晌怔怔坐下,疲累至极的挥手,声音中不乏痛苦和悔恨。
“你歇一个晚上,养好精神,反攻云云,明日,再说”
“殿下预备何时动手”
郑旭跟到柴房,毫不避讳竖起耳朵的王太医,直白道。
“殿下认得的那些有名有姓的中枢重臣、禁军统领,绝不会公然反对圣人,但他们只服膺能打胜仗的君王”
他横举手臂往窗外一指。
院子里挤挤挨挨站着不少十六卫的低阶士兵。
面目干净,披甲持戈,腰上挂横刀,背上挎长剑,二十啷当的年轻儿郎,不管聚在哪里都兴奋得摩拳擦掌。
“殿下要取圣人性命,便当越过统领,直接命令他们。”
“你忤逆”
李玙肩膀猛地一紧,喉管鲜血倒呛,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话语,甚至牵动才包好的伤口,洁白细布上渗出新的血点。
蝉声阵阵,越发显得室内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李玙沉重浑浊的呼吸。
他艰难地撕开袖管,亮出精壮右臂上一道被利刃划开的深深伤口,从肩头一直延展到手臂,而且在上臂肌肉最饱满处,还有一个凝固鲜血的黑紫蹄印。
惨不忍睹,但王太医面不改色,瓮声瓮气道,“殿下,臣另有提议。”
“你提议什么”
“兵谏,杀杨钊,杀贵妃,尊圣人为太上皇。”
李玙没有回答,转头打量围拢在柴房门口的一干人等。
郑旭,从六品骁骑尉起步,十余年来一步一个脚印爬上四品,其中大部分功劳都可算在李玙头上。尤其是天宝五载,李玙夜出长安那次,四个正四品将军受到牵连,齐刷刷扒了裤子摁在龙池殿打板子,旁人犹可,唯有左骁卫的卫将军气性最大,羞惭之下竟索性称病辞官。
照惯例,武将平民出身,最多爬到正五品,再往上,难如跨越天堑。可李林甫急于查抄杜家,来不及等吏部汇报人选,便直接提拔,惹来林冠、裴让等人纷纷侧目。
天宝十三载,又是郑旭,从大非川带回奄奄一息的阿布思和杜星河,大大满足了圣人杀鸡儆猴的要求,这才真正坐稳左骁卫将军一职。
与郑旭不同,当初守通海关的左千牛卫林将军、七年前参与追捕杜若的左卫陈将军、右卫柳将军、右骁卫王将军,右金吾卫裴将军全都出身世族,与宗室沾亲带故,自幼出入宫廷,甚至得过圣人亲手指点弓马。
郑旭说的没有错,禁军统领的成长路线经过刻意规划,根本无法分辨对圣人怀抱的感情,到底是对圣君明主的忠诚仰赖,还是对少年偶像的崇敬报效,宁死也不会把屠刀架在圣人脖子上。
可是李玙还是挨个儿看过去,仿佛多此一举地问。
“你们呢”
“”
裴让等面面相觑,这才后知后觉地出了身冷汗,意识到单单站在这里,已经是一种表态。他们忙不迭后退,像退潮的海浪,唯有果儿逆势而上,操起王太医衣箱中的大剪刀,干脆利落地剪除掉李玙的外袍、中单和内衣。
白麻布片纷纷落下。
大唐储君袒露的躯体上,已结痂和未痊愈的伤口纵横交错,前胸后背没一块好肉,有些裂口大到需针线缝补,脆弱的肌肤因为长期和失血过多而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仿佛稍加触碰就会碎裂成片。
李玙在一片哗然中顿了顿,淡淡道,“都退下罢”
没有人动。
裴将军战栗的目光从李玙身上挪到脸上,不认识似的反复打量他。
在那破布娃娃般残破的身躯上,他的眉眼如同以黄金凝结铸就,深邃、光亮、冰冷,毫无破绽。
和王忠嗣类似,裴将军裴让和林将军林冠,都曾入宫为皇子伴读。
那时李玙清秀白皙,面貌俊雅,性情却十分跳脱,是整个内廷的开心果,常把妃嫔宫女逗得哈哈大笑。论读书习字,他开悟早,上手快,胜过李琮和李瑛,甚至得到过张九龄的赞赏,可是论到弓马骑射,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
李玙未必怕疼怕死,可是非常怕血,怕污糟肮脏。
为了避免沾染血迹,他甚至在与野牛搏斗时拒绝使用刀剑,宁愿长时间对耗,生生累死野牛。
那时圣人常与薛王赛马,偶然兴动带儿子同去。
每当置身于山林野外,李玙总会躲开嘈杂的羽林军和臭气熏天的马匹,一个人步行登山,经过好几个时辰的孤独漫游,才能穿过错综复杂的树木迷宫,爬到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于是整个营地一览无余,如一副辽阔精巧的画卷徐徐展开。
圣人出巡,动辄带动万余人跟随,不止歇的人声喧哗全在他脚下,而头顶盘旋的飞鸟却那样自在,不时发出清脆的鸣叫。
李玙常常蹲坐在树梢,俯瞰奔忙的内侍,驱赶牛羊鹿鸡鸭的伙夫,局促不安的猎犬,骄矜的宫妃,宫女与侍卫避人耳目悄悄解开衣裙
一旦沉浸进去,就忘了时间。
有一回,高力士不得不在黄昏时带几百人上山,打着火把,吹着哨子,把迷路的李玙扛下来,扔进皇子们的营帐。
一众儿郎中,个子最高的裴让嬉笑着凑到李玙身边揶揄。
“独你生得俊俏些好黑的心肠专会翻着花儿讨小娘子心疼。”
他说的是张秋微。
自从李玙意外落水,王皇后并未如何,张秋微却大受惊吓,变成李玙尾巴上揭不掉的膏药,行走坐卧,吃饭读书,样样事都跟着。
偶然裴让推一把李玙,张秋微便神气活现插在两人之间,用细细的手指戳着裴让的肩头,大声呼喝他。
“你凶什么你会背书吗会写飞白吗比不过人家,就会欺负人家年纪小,好不知羞”
那时裴让与李琮已知人事,不好意思与小娘子较劲,只得讪讪让开,李玙却还半懂不懂,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张秋微退避三舍。
当下李玙没好气儿的把耳朵一捂。
“你别老来烦我”
禁苑围猎,张秋微没来,裴让肆无忌惮地嘿嘿笑,俯身道,“我不烦你,我让它们烦你。”
李玙陡然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然而这时已经来不及了。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李玙一把攥住急于逃窜的裴让,却听见刺耳的裂帛声,原来裴让走得坚决,竟宁愿被他撕烂了衣袖。
“啊啊啊”
李玙身前身后炸开李瑛、李琮、林冠等人错乱的鬼叫,营帐里十几个人冲向四面八方,瞬间跑的干干净净,案几和杯盘碗碟叮叮咣咣四下翻倒。
李玙惊得面目失色,惶然垂头,看清脚下蠕动着十来个毛茸茸的鬼祟物事,黑头黑脑,拖着肮脏细幼的长尾巴,吱吱乱叫,甚至有一个胆敢把爪子搭在他白鸟皮的鞋尖上。
裴让在外等了许久也没听见任何动静,终于好奇地掀开帐子。
“哎呀李玙”
他冲进去,李玙直挺挺躺在地上,面色惨白,已是昏了过去,在他脚边身侧,瘫着几只血浆迸射,被活活踩死的耗子。
裴让调头直奔圣人营帐,高力士正在门口与人闲话,看见他便笑眯眯打趣。
“怎么又和三郎杠上了”
裴让急得差点儿哭出来,语无伦次地嚷嚷。
“阿翁怎么办三郎被耗子吓死啦”
“什么”
这件荒唐的琐事牵扯到裴、王、窦三家,却又提不上台面,闹大了只会带来麻烦,所以高力士力主往下压,但李玙一病不起,直到圣人回宫前日还没清醒。随行的太医束手无策,说李玙在母胎中受过药物刺激,勉强生产,本就体弱,经不起再三用药,只能自行恢复。
所以最终,李隆基还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