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营帐, 床铺凌乱,大部分被褥被踢到地上,只有一条薄薄的羊毛毡搭着小小的身躯, 李玙被困在噩梦深处, 满头大汗,啊啊的哑声喊着。
李隆基一步步走进屋里,越走越困惑,直到坐在榻头时, 还没想明白。
他要怎么称呼李玙呢
这孩子,他竟没给他起小名儿。
李隆基紧张的盯着李玙的胸膛起伏, 伸出手想安抚,又觉得迟来的关爱太过刻意。长夜漫漫,周遭安静黯淡, 唯有营帐与地面的缝隙漏进来点点天光, 却终究在他的迟疑中渐渐熄灭。
李隆基看着那张与自己十分相像的面孔,想起莹娘从来没有对他笑过。
他不是不解风情的木头桩子,曾经想尽了办法, 却一次次迎面撞上拒绝。
他甚至想过,就算她心里藏着另外一位倾心爱慕的小郎君,又如何只要莹娘肯好声好气的说出来,让她出府也不是不可以。
但没有, 什么没有。
莹娘对他,只有咬着下唇的冷淡忍耐, 无可挑剔的礼节和服从
清晨高力士掀开营帐进来看望的那一刻,李隆基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
他竟然守了李玙整夜,高力士大感欣慰,温声提醒。
“圣人, 该出发了。”
“嗯。”
李隆基动了动,放下抵住鼻息包住下巴的右手,手心里紧紧藏住冰冷的泪水。
“三郎烧退了吗”
“烧”
李隆基张开嘴,缓缓回头,错愕地望住高力士。
顿时,一种比昨夜更加深沉的懊恼内疚,呼啸着吞没了他的语言。
高力士看出不对,搓热双手贴上李玙的额头,一触之下大惊失色,急忙抱起他大步冲出营帐。
那次回宫之后,是邓国夫人出面找了西域来的番僧给李玙治病。
那打扮诡异,说话颠三倒四的妖僧并未向太医院索要任何名贵药材,也不让人旁观他治病的过程,却从内侍省要走了大量最顶级的沉水香。
待裴让被张秋微提着耳朵,带到邓国夫人面前负荆请罪时,李玙周身那浓郁的香气还没散去。裴让被熏的几欲作呕,可是张秋微甘之如饴,非常自在地挥了挥手,令裴让自陈过错。
那时裴让已经意识到,圣人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忽视李玙。
况且,李玙在高烧后的短短十日内瘦了这么多,比他们当初无聊打赌,谁不吃饭,看能饿多久那次,瘦的还多。包在锦衣金冠里的李玙,苍白得像一截新褪下的蛇皮,十指嶙峋,神情恍惚,只有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闪耀着旧日灵动。
“三郎,我错了。”
裴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反手挥动细柳条做的荆条抽打肩背。
“我不该吓唬你,我明知道你最讨厌耗子。”
“没事,我不怕耗子了。”李玙沙哑道。
裴让愕然抬头看他,问出他想问很久的问题。
“那些耗子,真,真是你”
“是我踩死的,还有一只是捏死的。”
区区几句话,已经累得李玙气若游丝,却迎着裴让惊怕的目光坚持。
“我什么不怕,以后你别惹我了。”
那天裴让几乎是倒退着,手脚并用地离开邓国夫人的寝殿,因为从来不肯主动触碰弓马的李玙,居然对着他的眉心举起了一只弓。
他还非常虚弱,手指不住地颤抖,几乎搭不住弓弦。
可是他眼底却渗出一丝少年人绝不该有的狠辣,仿佛跌入陷阱走投无路的猛兽,宁肯头撞南墙自戕而死,也绝不忍受被猎手绑缚,剥皮抽血的羞辱。
“滚,出,去”
李玙一字一顿,细弱的尾音从齿缝间艰难爬出。
裴让吓得屁滚尿流,发誓再不寻李玙的晦气。
可他却不知道,在他走出宫殿的那一瞬间,李玙手中弓箭跌落,对邓国夫人说了一句话。
“我能不能不姓李”
从那一天起,李玙忘记了曲乐和诗赋,专心习练弓马,日日早起不缀,直到两个月后王皇后骤然身逝。
宫里传说,第一个发现王皇后尸身的就是李玙和李璘。
好奇的裴让很想问李玙,死人是什么样子却不敢,怕被他当做挑衅。
一日经过校场,裴让意外地看到李玙解下辔头和马鞍,脱了鞋子,赤脚跳上光溜溜的骏马,靠徒手揪着马鬃指挥方向。
他凑过去,“三郎你干什么”
李玙不理他,两手摁着马脖子,小心翼翼由坐姿起立,然后平举双臂保持平衡,竟稳稳地,犹如一根标枪般,笔直地站住了。
“你可以呀”
这种杂耍般的玩法,李琮老早就会,裴让也能,不过李玙还是第一次。
裴让跟着慢慢走动的骏马想说几句俏皮话,缓和一下关系,还没开口,忽然听见含元殿方向传来一连串轻快热情的音符。
“诶呀圣人又召音声人演奏龟兹乐了,走走你最喜欢横笛的”
裴让喜上眉梢,拍了把马屁,惊得那马后蹄一弹,差点儿把李玙颠下来,可等他跑开好几丈,回头却发现李玙一动不动。
“怎么了今日大字没写完”
李玙摇头,反复重复跳下地上马起立的连贯动作。
羯鼓和四弦琵琶的铮铮淙淙不断传来,像有人拿着羽毛在裴让心尖儿上撩拨,惹得他蠢蠢欲动,而李玙固执地抿着唇,努力压抑对曲乐歌舞的向往。
裴让很是不解,拉他道,“你怎么回事”
李玙摇头,声音像风里的落叶,轻飘飘上了天。
“现在我不能兼顾所有,我只能选一头,我得先舍弃,才能得到。”
裴让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什么啊”
“万一我长大了,他还没死,怎么办”
事后裴让想了很久,甚至和李琮、林冠讨论过,却不明白李玙说的是谁
但今天,裴让忽然想通了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甚至不需要一丝多余的表情,将军们彼此心意相通,低头片刻,便不约而同拔刀出鞘,在左手腕上轻轻一划拉。
一脉细细的血线。
王忠嗣曾告诉李玙,以血盟誓,是基层兵卒结拜的简陋仪式,每当以少敌多,性命攸关时,人们便会忘记远在数千里外的朝廷,转而依赖身边兄弟。
“臣请殿下允准,由臣今夜动手,以杨钊和贵妃的人头慰劳六军”
郑旭掀起衣袍咣当下跪,神态隐隐有号召之意,裴让等有样学样,跟着哗啦啦跪倒,却是一言不发。
李玙沉静的目光来回打量脚下这群红袍金带的禁军统领们,嘴角泄露出一丝讥诮。
圣人已经民心尽失,军心尽失,甚至假以时日,必将失去所有中枢重臣和边关节度使的支持。谁在这个时候投奔新君,便能以四两拨千斤,轻飘飘换取代富贵荣华。
可眼前这群禁军统领却还看不清形势,把背叛圣人,当做险中求胜的艰难战局,只肯袖手旁观,不肯明确站队。
殊不知,帝王的权威不过是薄薄一层纸,说破也就破了。
“子时,杨钊归郑将军。”
室内顿时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甚至有人怀疑李玙要接手杨玉,裴让偷偷抬眼,却在目光触及李玙时立刻收了回去。
李玙语气骤然严厉,不容置疑。
“请诸位将军随孤的亲卫去营房休息,暂时不要擅出。至于贵妃,孤不会重复高宗旧举,但她到底是宫眷,死在你们手上太不体面了孤会亲自动手,给你们个交代”
与此同时,在一院之隔的正堂。
心浮气躁的李隆基刚刚借故狠狠责骂过杨玉,气得她提步冲回厢房,临走砰地一声甩上门,震得那质地不佳的门框咣当作响。
李隆基愤愤低声嘟囔着来回打转,脚步踉跄,差点被自己绊倒。
高力士守在门边,看似眼眉低垂,实则余光紧紧盯着他一举一动。
杨钊跪在窗下进言。
“圣人,太子那话放出来,就是等人黄袍加身的意思,您可不能再手软了呀”
李隆基冷冷道,“你懂个屁”
“”
“不然,方才姓郑的为何当众撕开太子的衣襟,不就是苦肉计”
李隆基蹙眉注视着他,垂落的袖口忽动,无声无息拔出高力士腰上横刀,振臂一扫
刀锋反射着令人眼花的耀目寒光,直直对准杨钊的咽喉。
“蠢货他杀朕,白背个弑父的名头吗那谁来拟旨传位给他就算矫诏,皇位上也得坐个活人祸国的是你,要安抚六军,只需你的人头”
杨钊身子骨一软,脖子擦着刀锋向地上瘫倒,直如瘫烂泥扶不起来,李隆基啧了声,把刀咣当扔在杨钊脚边,厌弃地背过头。
杨钊抱住李隆基的小腿不撒手,又哭又嚎,癞皮狗般扭动。
“臣这颗人头既然还有用,就请圣人拿去罢强过白白便宜了太子”
李隆基愤然一挥手,眼底满是毫不掩饰的睥睨。
“没用的东西阿玉比你强”
杨钊猝然抬头,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点可疑的韵味。
“圣人,什么意思”
李隆基不答话。
杨钊两道浓密的长眉锁紧,忽然想到了什么,登时又惊又怒,难以置信,跳着脚站起来,指着李隆基嗯啊半晌没说出话,然后忽然放肆地抚掌大笑。
“我不如阿玉哼,你还不如我呢我若为君王,绝不让女人替我挡刀”
作者有话要说 杨钊你死期将近还嗷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