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简直被这条老狗的直言不讳惊呆了
他一口怒气提到咽喉, 突然觉得右边太阳穴滚过一阵又急又重的剧痛,突突跳跃,就像有人猛地把银针硬扎进他的脑髓
强烈的锐痛逼得他双手紧紧握拳, 发出沉重潮湿如野兽般凶狠的喘息声。
近在咫尺的杨钊清清楚楚感受到他躯体的失控, 眼睁睁看着他骤然向后跌倒,在一片惊呼声中晕了过去
“你气他干什么”
杨玉被高力士叫回来,一进屋就急忙扑向榻头,半蹲半跪抱住李隆基垂垂老矣的头颅。
她纤细洁白的手指深深插进他满把白发, 色调竟是奇异的融合。
李隆基缓缓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聚焦在杨玉面孔上。
时光历历, 人事皆变,唯有杨玉的美艳丝毫不输当年。
杨玉松了口气,回头喝问杨钊。
“你不靠他过日子, 你就走”
李隆基眉头皱紧, 敏锐的问,“已有逃兵了吗”
杨玉委婉一笑,神态很是轻松。
“当个笑话儿说给圣人听。您猜逃走的是谁不是别人, 正是那个巴结您二十年,还没巴结到点子上的王洛卿昨日中午咱们歇在咸阳驿,阿翁令王洛卿快马去问咸阳县索要粮食,到晌午还没送来。所以五儿又去, 才知道县城官员和王洛卿结伙跑了,连县衙储备的粮食也卷包带走, 一粒米没给咱们留。”
李隆基不知此事,因为高力士另寻了几张饼子肉糜填饱肚子。
是该生气
可是正和许多别的事儿一样,从杨玉嘴里说出来,李隆基习惯性的先笑了两声, 才沉沉叹息。
杨玉毫不避讳高力士和杨钊在场,亲昵地掀开被子,热乎乎的掌心揉在李隆基心口,让他舒坦些。
“圣人的话,妾想过了,太子豁出命去,无非是跟您争这点儿兵马。反正您不想打仗,不如都给他得了,咱们找个好地方过舒坦日子。”
“给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隆基脑中嗡嗡作响,眼睛瞪得通红,厉声怒吼。
“你叫朕把兵给他,往后摇尾乞怜,在他手底下讨一口饭吃”
杨玉含泪跪在地上砰砰磕头,不多时额头上已是红肿一片。
“三郎您金尊玉贵,难道要亲自上阵去与安禄山一决雌雄太子到底是您的亲儿子,又是大唐的储君,您任命他揽总迎敌,有功加恩,总比加给别人强些。只要中枢还在,易储、废储,不都是您一道旨意的事儿”
这正是方才李隆基加封李玙太尉的思路。
不过杨玉所说,却比加封更进一步,不光给面子,还要给里子,要李隆基把赖以维生的最后一点儿棺材本,拱手相让
李隆基紧盯着杨玉,恨得咬牙切齿。
“他送你到朕身边,真是埋了好长一段伏笔难为你当初撇下儿子就老子,忍辱负重十余年,原来全是为他,莫非朕死了,你肯与那杜娘子共侍一夫”
杨玉呼吸一窒。
长榻上,层层堆叠的锦被绫罗隔断了农家房舍的寒酸,乍眼看,两人几乎就还在长生殿。李隆基雪白的长发高高束起,饱满天庭上一道道老虎额头那样深刻的王字皱纹,委实不能再冲上战场了。
李隆基狼狈剧烈的喘息在杨玉耳边轰隆隆起伏,杂音沉重,转瞬忽然猛地消失,鼻翼胸膛平静的仿佛已经坠入深渊。
杨玉头脑发白,下意识反应却比所有理性思考都快,双手捧住李隆基头颅轻轻偏向一侧,然后抬高下颌,使其头部充分后仰,露出柔软的咽喉。
任何野兽,都绝不会亮出咽喉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高力士嗖地拔刀,刀头极度精确地插入杨玉手掌与李隆基脖颈之间那微小的缝隙。
“你住手”
高力士嘶哑道,“请娘娘退开”
然而杨玉不退反上,专注地一手压低李隆基额头,一手托起他下颚。
然后,用柔软鲜嫩的嘴唇封住了李隆基的嘴唇,徐徐吹气,松开,紧张地观察他胸膛。
高力士神情剧变,就在要以下犯上用刀锋硬挑开杨玉的那一刻,忽然感觉另一股力量从旁边袭来。
高力士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就被狠狠撞开
高力士跌步后退,猛地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人用身躯护住了杨玉。
是杨钊。
高力士眉尾剧烈地一跳,怒火腾地一下冲上眼前,恍惚看见这对狗男女背着李隆基做下的龌龊事,恨不得豁出命去把他们碎尸万段。
“她在救人”
杨钊紧紧握住躞蹀带上装饰用的小银刀,一反奴颜媚骨之常态,悍然把刀尖抵住李隆基心口。
“事到如今,咱们都是太子脚下蝼蚁,大不了抱着一起死你何必窝里斗你不让她救,不如我送圣人个痛快”
高力士握着横刀的掌心松了又紧,那句“你找死”尚未出口又咽了下去。
两人持刀对峙,而杨玉不为所动,耐心重复吹气、观察、再吹气的动作,直到李隆基的胸膛终于出现缓缓起伏。
杨玉热泪盈眶,耳听李隆基嘴唇翕动,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你说得对。”
他颤颤握住杨玉,闭了闭眼勉强看向高力士。
“多亏爱妃救我就照爱妃说的办。”
“圣人您可别犯糊涂刀只能握在自己手里”
杨钊毫不赞同杨玉荒谬的主意,更不相信李隆基居然还听进去了。然而李杨对视着,眼中根本没有别人,杨钊只得把惊惧莫名的目光投向李隆基身后。
没成想,高力士却在他急急调转过来的注视中突然拧了拧眉。
寒光刷地一闪而过
懊热的鲜血喷出来,溅了杨玉满头满脸。
她乍然受惊,向后跌坐在脚跟上,手指还紧紧揪着李隆基心口衣料,眼睁睁看着杨钊捂住脖子满地翻滚抽搐,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提声尖叫。
“阿,阿翁圣人”
高力士举着刀,等待进一步指令。
在近乎凝滞的沉默中,李隆基捂住嘴咳了几声,好不容易平息下来。
“你别杀他,推出去,让将士们见见血”
杨玉含泪的眼眸猛地睁大了,眼珠定定地一动不动。
“都是一点就着的桶子,让他们发泄个够,就顾不上爱妃了。”
面色青白的李隆基抬手制止杨玉,疲惫而艰难地说完整句话。
杨玉心底一片冰冷,竭力压抑住沉重的喘息,眼盯着杨钊奋力挣扎的手脚,脑后似被一把铁钩死死勾着,一跳一跳的剧痛。
铃铛架着杨钊走到院外。
仿佛是转瞬之间,杨玉听到脚步声一哄而上,有人高声怒骂,更多人嘈嘈切切,或高或低的声浪中,不时漏出,谋反、国贼、该死等词
甚至还有,妖妃
“他们,他们想杀我圣人我,我不曾做过什么呀”
杨玉满面泪水,精细刻画的眼眉惊惶不定,呼吸中夹杂着倒抽的冷气,听起来就像人临死前的恐惧哽咽。
李隆基体谅地笑了笑,半是安抚,半是事不关己的敷衍。
“自然不是爱妃的错,他们捡软柿子捏罢了。”
每分每秒都像过了好几年那么漫长,直到杨钊和其他人的嚎叫渐渐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将士们振奋的朗声大笑。
杨玉抑制不住地颤抖着,而李隆基苍老浮肿的面孔上,一双昏黄老眼不知看到何处,竟是丝毫都不慌张。
片刻后高力士快步回来禀告。
“圣人”
“如何”
“将士们一拥而上,已将杨钊乱刀砍死,首级挑在竹竿上。”
“那,那我姐姐呢外甥女呢”
杨玉打了个寒颤,不顾李隆基极具压力的目光定定锁死在背上,大声质问。
“你说呀三位夫人,还有我嫂子裴氏,我侄儿杨晞呢”
虢国夫人等三人,原本都是夫家的侧室偏房,并无亲生儿女。但杨玉扶摇直上后,她们举家进京,照拂全族,自然都被扶正。
三人名下便宜儿女多达十数人,无不娶嫁京中高门,甚至与宗室联姻。譬如李俶的正妃崔氏,便是韩国夫人之女。而小圆的夫君柳潭,乃是秦国夫人的小叔子。这些人除了小圆夫妇,这回全都扶老携幼跟随圣人西逃。
至于杨玉专门强调的裴氏,乃是杨钊入京后所娶,其子杨晞出生在杨钊奉旨入蜀监督南诏之战后的第十一个月。时人皆知裴氏不曾随军,反而频频受召入宫,所以杨晞其实是李隆基的奸生子。
提起杨晞,李隆基原本就青白交加的面色愈发难看。
高力士于心不忍,垂下头低声道。
“裴娘子逃到竹林,求虢国夫人用刀刺死她,夫人胡乱捅了两下后自刎,裴娘子却没死成,被兵士从竹林拉出来,又补了一刀。至于杨晞,被人勒死了。”
杨玉通红的眼眸猛地睁大了,眼珠子定住了似的僵硬,嘴唇不住发抖,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力士”
李隆基不耐烦地打断对话。
“朕是问你,方才哗变的是将士们吗还是只有兵士们”
高力士眉头紧锁成个川字,沉沉回答。
“圣人英明,方才追杀杨家男女的只有兵士,十五卫连羽林军的诸位将军,全都没有露面”
李隆基眼中的期待瞬间消散,转为意味深长的戏谑尖刻。
“好,好好果然是朕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