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回过头, 眼神难以言喻。
经过夺嫡之争和七年血火洗礼的她,在那一刻感受到了真正的压迫。
果然强中自有强中手,被迫禅位的皇帝, 竟也能应对得如此沉稳圆熟, 抓住李璘这个突破口,在一丝狭缝中布置出了后手。
别看李璘此刻只不过是幼稚得负气而走,一旦他割据江东,手握中原战局的粮草供应命脉, 在至高权力的棋盘上举足轻重,野心就一定会自然而然滋长
李隆基的口气悠闲散漫, 卷起袖口,露出腕间一道早已褪成淡红色却仍然狰狞的伤疤。
“杜娘子恐怕还不知道罢杜思晦本来在千牛卫服役,洛阳大战前自请投入封常清麾下, 参与镇守洛阳以东一百里的武牢关。那场仗打的一塌糊涂, 封常清自知必败,不忍他白白丧命,特命他送奏表回长安。不过, 那封奏表竟敢说朕的兵是乌合之众哼朕听贵妃说是你弟弟,没难为他,着意加恩,赏了个六品骁骑尉, 留在羽林军了。这几日阿璘见着他,倒是相见恨晚, 颇有知音之叹。”
安静的房间里,喘息声异常明显,在两人目光眼错不眨的注视下,李隆基坦然到近乎无耻地摊开双臂。
“阿璘初涉政局, 全无班底,杜思晦跟了他去,必成心腹重用,往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退,那是退不下来的。哦对了,朕还听说,杜思晦曾是李俶的伴读,后头因杜娘子缘故疏远了,不过人熟事熟,李俶与他少年情谊,总有几分薄面。有杜思晦在其中穿插往来,阿璘当能与李俶连成一线,撑起我李唐半边江山。呵呵,如此一来,杜家当真是左右逢源,近可图谋中宫后位,名正言顺做外戚,远可拥粮招兵,割据自立,另奉新主”
这下杜若全听懂了,连杨玉都听懂了。
为什么仗会打那么久
因为李隆基想它打那么久
他会用尽一切办法,削弱李玙的势力,培养李玙的对手,让李玙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他要把战争一直维持到他死,倘若李玙死在他前头,他就扶持阿璘去填火坑,以免任何人活着爬到他头上去
至于杜思晦、李俶、六郎、卿卿天下万民乃至千秋万代,通通变成这场延绵战争的牺牲品,他都不在乎
杜若一颗心被拧得血肉模糊,目光涣散,以至于杨玉以为她会颤抖、失态,甚至劈头盖脸抓起任何尖锐锋利的东西刺向李隆基
但没有,杜若纹丝不动。
“去,告诉太子,想谈,放将军们进来请罪。不想谈,让郑旭来杀朕。”
李隆基吩咐七宝,边说话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按照他近年养成的作息习惯,白日每清醒两三个时辰,就要好好睡个回笼觉。从李玙追上来算起,他已经熬了整整十个时辰,累得嘴角干裂发白,面容憔悴不堪,唯有一双老眼闪动着赌徒般亢奋嗜血的精光。
杨玉隐没在暗处,玲珑五官淡化成一张褪色的壁画。
现在她知道了,李隆基根本不需要她的担心,甚至不需要她的陪伴,即使他老迈衰微,即使他有几个虎视眈眈的儿子孙子,但他还是强者,还要强到死,有她或者没有她,对他的人生毫无影响。
这不是她想要的爱情。
杨玉眼底闪出自嘲、失望、难以置信的光,但紧接着她开了口,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娇媚多情。
“圣人,妾不想陪您回蜀中,妾讨厌那个地方,回去了,又想起以前的事。”
啪沓,一声轻响。
是李隆基拄着的断头在地上划了下。
杜若也动了动,迟疑地抬眼看向杨玉。
“妾只能过锦衣玉食,安稳富贵的生活,当初就是嫌蜀中富户手面儿不大方,克扣妾的舞衣,才一路上京。跟您回去,甭管是皇帝还是太上皇,吃穿用住都要向他们讨,那妾会被从前小姐妹看笑话的。”
“啊哈哈。”
李隆基干笑两声,未置可否,低下头迷恋地看看身上脏兮兮的龙袍,唏嘘道,“四十二载太平天子,做到头啦”
李玙披甲带刀,从草径尽头大步走来,身影所到之处,数百兵卒相继单膝跪倒。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宫变,新帝发誓要励精图治重夺江山,亲眼看到他,心底都腾起一股崭新的热望和冲动。
十多位将军和李璘紧紧跟在他身后。
接近营帐时,李璘动了动唇,发出嘶哑艰难的声音。
“三哥”
李玙不解地驻足问。
“难得圣人器重你,再者也是向孤示好,你这是何意先跟我进去。”
“不”
李璘眼眶通红,“我就在外头,三哥快进去吧。”
李玙来不及多问,拍拍他的肩膀。
狭小的营帐空空荡荡,只有李隆基负手而立,像一尊历经风吹雨打的灰色石雕像,确实陈旧破败,可还是自有一股威仪。
十来位将军见到他,除了郑旭,刷地全部跪下。
李玙眉心狠狠跳了下。
“墙头草”郑旭咬牙不齿地骂了声。
李隆基亲热地招呼,“三郎来得刚巧,朕才盘算好。”
“是么”
“十五卫加上羽林军,一共两万一千人。朕自留一万,分给你六千,给阿璘五千,他拔营去江东,为你筹措粮草,朕则潜行入蜀,如何”
“禅让的诏书呢”李玙的回答分外不耐烦。
这话里的逼迫已经非常明显了。
李隆基一顿,倏而抬眼,上下打量李玙。
被他狠狠压制打磨了十八年,从青春年华而至中年憔悴,李玙不仅没被压成个废人,气质神情反而愈加凛冽深邃了
李隆基咂了下嘴,羡慕地想,难怪能让他娘子恋恋不舍。
但他还是太天真不懂权力真正的棘手处,正在于做别人做不了的决定,在这方面,杜娘子兴许比他强。
“啊,还有一件事。朕撤离长安时,留下左骁卫郑旭保护你的安全,可他玩忽职守,临阵脱逃,害你身受如斯重伤,当罚。”
李隆基修长的手指隔空点着李玙的心口,仿佛关怀备至。
那明明是他亲手捅的
李玙简直气得笑了,摸着十八子蜜蜡的坠脚转了转,冷冷敷衍他。
“国家正当用人之际”
却被李隆基慢条斯理地打断了。
“赏罚分明才能激励将士尽心。朕与你做个买卖,你若肯明日当众斩杀郑旭,朕就多给你一千人。即刻杀,两千人”
“你”李玙的吼叫犹如垂死的野兽。
“老子跟你拼了”
郑旭呼出一口滚烫的血气,拔刀直扑李隆基,但刀锋还没彻底抽出,已被李玙狠狠撞击肘部,又插了回去。
铛
雪亮的银光一闪而过,刀尖与刀鞘碰撞的刺耳锐声回荡在室内
郑旭脸上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微微颤抖。
那一刻他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一股难以下咽的冲天怨气支撑着他一字一顿道,“臣,听、太子、吩咐”
“朕一片舐犊之心,寻个人替你背兵谏逼宫的大罪,还不谢恩”
李隆基扫视周围一圈,目光从裴让等目瞪口呆的将军身上掠过。
“改换门庭,需看那人是否值得效忠。譬如偏听偏信,易受撺掇之人,断断不可投效,免得他犯起糊涂来卸磨杀驴”
屋内安静了一瞬。
“昏君你有完没完”郑旭破口大骂,再次拔刀前冲。
“干什么,你疯了不成”
“圣人跟前岂有你猖狂的份儿”
“郑旭退下”
裴让等一拥而上,推攘怒斥郑旭,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安静”
李玙解下佩刀,咣当扔在地上,高声道,“孤不杀郑旭,只要六千人”
话音未落,所有人周身一紧。
原本已把横刀架在郑旭脖子上的裴让目瞪口呆,惋惜地回头看李玙,甚至下意识上前一步试图挽回。
“殿下,你”
李隆基却哼笑了声。
“好啊”
那声音里的轻蔑犹如锋利的刀尖,挑明了将军们受自幼李隆基耳濡墨染,早已奉为圭臬的行事规则大战当前,管他什么仁义道德,能多拿一千人,把亲妈卖了都成,李玙如此妇人之仁,只不过证明了他不堪担当重任。
“慈不掌兵,主帅下不了决心丢卒保车,就要白白累死三军说来说去,我儿还需多历练几年”
烛火微微摇曳,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将军们神情各异,眼底闪动着难以形容的复杂光芒。
现在李隆基已经重新占据了马嵬坡乃至整个李唐的主导权,局势井井有条,将会继续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李玙赤手空拳站在逆光处,才清洗过的斑白长发从耳后垂下颈项。
他嘶哑道,“不到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孤即刻拔营,诏书拿来,圣人好安歇”
李隆基玩味地觑着他,心情愉快地与他拉锯。
“伺候朕笔墨的裴禛已被你杀了,这帮人加上你,都写不来骈四俪六的公文。”
李玙不解。
李隆基乏得快撑不住了,费力地揉搓面颊,闭着眼吩咐。
“继位是大事,本当遵循礼制,上告天地祖宗,下慰黎民百姓。可是时局所迫,你不可能在长安登基,加之礼部尚书也叫你杀了,一应动用礼器、金银、异兽、车马等等皆无总之就算想像模像样做一番仪式,朕也不知要从何做起。朕好言劝你,六省二十四司、一台、九寺、五监等等中枢机构官员,都甩给朕带走。你精兵简从,先寻个地方安顿。等朕到了成都,找两个手势熟练的刀笔吏,自会择机发布诏书,至于登基仪式,待日后收复长安,再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