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彻夜扰攘, 才刚入睡的李隆基被叫醒,气息奄奄,貌似被搀扶, 实则被果儿押上御车。
“太子要回长安, 多一匹好马就多一线生机。”
高力士亲手解下四匹珍贵的御马交到秦大手上,切切叮嘱他。
秦大一皱眉,就手摘了御马披挂的诸多装饰。
金绞丝辔头下悬挂的翡翠垂饰,镀金马鞍, 胸前成串墨绿色火珠,象牙雕的障泥二十几件笼在手里, 随随便便就值百贯钱。
秦大把值钱玩意儿往怀里一揣,从扈从队伍里扒拉出两匹母马绑好,看了看铃铛腰上华丽有余、沉重难使的银丝马鞭, 啧了声, 向左右一摊手。
便有人递上一根半新不旧的牛皮马鞭。
秦大道,“使这个,你省些力气, 蜀道可不好走呢”
四匹最健壮的好马,只换回两匹母马,加一根旧马鞭。
数百接下来只能步行的官员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脸上表情都非常微妙。
高力士五味杂陈, 心道这号不懂长幼尊卑的莽汉,也就山河破碎时能混碗饭吃, 太平年月如此处事,转头就被撸了。
他看向李玙,指望得到更礼貌的回馈,但李玙正忙着给御马装上朴素的辔头、马镫, 然后翻身上马,满意地拍了拍它丰沛的鬃毛。
果然是好马,油黑光亮,魁梧修长,与他从前那匹狂浪比,也不遑多让。
“阿翁,战后再见”
李玙深吸一口气,悍然打马。
“驾”
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左骁卫,一共五支部队,整整六千人,八百匹马,全是青壮年,没有妇孺,没有官僚,十足十劲兵强旅,犹如一根环环相扣的黑铁链条,吱吱嘎嘎运转起来,紧紧跟随在李玙身后,向长安飞奔而去
清晨第一缕稀薄天光穿过高大茂密的乔木林,铺在渭水翻滚的浪头上。
马蹄由远及近,踏倒河畔嫩草,水面印出马上男子困惑犹豫的神情。
渭水,发源自鸟鼠山,途径陈仓、金台、岐山、扶风,而至泾阳,最近处离长安不过四十里。
太宗朝,突厥攻至泾阳,沿河北岸陈兵二十万,旌旗飘飘数十里,引起朝野震动恐慌。其时长安屯兵仅有数万,根本无力开战,幸得太宗大唱空城计,率房玄龄、杜如晦等五人,在渭水河南,隔着便桥怒斥可汗,与突厥结下渭水之盟,才使得一场大战偃旗息鼓。
从那之后,便桥,就是长安以西城防的第一道关卡,历来由左领军卫负责看守。六月十三日圣人仓惶出逃,把十六卫通通带走,此处便没了守军。
“桥呢”李玙自言自语。
昨日他与秦大、果儿等一路往西追赶圣人时,桥还好端端在。
不止他们纵马而过,那些扶老携幼,挑着担子提着鸡鸭的百姓,亦要靠这条桥才能逃出生天。
而眼前,河水轰鸣着滚滚向东,而那座设计精巧,结构稳固,使用了整整一百多年都还坚固如新的木质便桥,却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郑旭跳下马,沿河岸走了几十步,李俶见状跟上。两人凭记忆在茂密的草丛中来回寻摸好一会儿,终于找到桥墩残部,只见整个刷桐油的木质表面已是黢黑枯槁,仿佛过过火。
“好像是烧的。”郑旭向李玙汇报。
左千牛卫将军林冠闻言慢吞吞蹭到两人跟前。
“呃,禀告殿下,昨日殿下赶上队伍后,左相不不,杨郎官,不,杨钊杨钊吩咐臣说,为防止叛军追来,需烧毁此桥,所以臣派了两个人”
“荒谬”
李玙倏然勒住马缰,满面怒气。
“烧了桥,逃难的百姓怎么办杨钊怯懦庸碌,只知道躲,从没想过打回头,林冠读圣贤书,圣人亲手教导出来的,怎也如此糊涂”
林冠嘴角微微一扯,从善如流。
“是是,殿下教训的是,不过如今便桥已断,咱们这一万多人,还有马,如何过河呢倒不如调头追上圣人,再慢慢商议”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见柔韧的牛皮呼啸着,直直卷来,不等他反应过来,面颊上就被狠狠抽了一鞭子
啪
血花四溅,林冠连出声都来不及,就见了血
“你,你”
他捂着脸狼狈不堪地怒视李玙。
果儿从后头赶上来,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在林冠腿窝子上。
一阵酸软从大腿而至腰部,林冠不由自主地跪在了李玙脚下。
“太子跟前,岂有区区四品官你呀我呀的规矩”
果儿骂完,一瘸一拐绕到林冠眼前,抱臂站着,居高临下的眼神满是揶揄,仿佛他嘴里这位好太子身后,仍然是从前那个四海臣服,万民一心的大唐,而不是眼下这个支离破碎,都城陷落,为区区两万兵就差点父子相残的大唐。
林冠怒气冲冲地嚷起来。
“太子责罚臣有什么用臣是领兵打仗的,又不是摇笔杆子写奏章的,哪分得清朝堂上谁忠谁奸前日杨钊是左相,昨日便成了叛臣贼子,人人杀之后快殿下今日是太子,焉知明日如何”
“明日不一定,明年孤是皇帝,要改元。”李玙冷冷道。
那可未必
林冠极之不服气,心道就瞧圣人心性手段,只要给他喘匀这口气,昨夜马嵬坡逼宫夺权之辱,他定要找补回来。到时候,谁在李玙身边崭露头角,谁就一起倒霉
再说了,万一圣人死在蜀中呢
万一安禄山霸业有成呢
所以早在分兵之时,林冠便下定决心,要阳奉阴违,得过且过,不求有功,但求保命。
他挠挠头,预备说几句模棱两可的废话,忽然想起高力士不同寻常的换马举动,顿时身体僵硬地跪在了原地
乱军之中,马比黄金,比官职头衔,比皇帝的孙子、太子的儿子,甚至比眼前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哗变的兵卒更珍贵
难道
圣人入蜀,是真把力挽狂澜,重塑李唐的希望寄托在李玙身上,而不是金蝉脱壳,怀柔转进之举
林冠左右权衡,难以定夺,终于抬眼再次打量起李玙的班底来。
这群不知民间疾苦的宗室子弟和他们的跟班儿,以李玙、李俶打头,在短短两日的仓惶奔命后,就呈现出了与圣人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
强悍孤绝、刚直外露、坚不可摧甚至还有种清寒执拗劲儿。
尤其是李玙
半年前他在龙池殿上平地一声雷,指斥圣人反被时,谁想象得到他还能以这样近乎于创业之君的姿态重新亮相
林冠终于就着跪姿臣服地一拱手。
“殿下左右领军卫与左右千牛卫每两年互相换防,臣亦镇守过渭水。这条河平日水流尚缓,徒步过河或许可行,但今日”
“今日怎么了”
李玙狐疑地扫了一眼看起来毫无异样的河面。
“渭水的上游鸟鼠山,每年六月初都会连降暴雨,累积的雨水在六月中经过岐山、扶风而至长安,天宝二载,那股浪头甚至高过便桥。那年六月十日,臣赶来交接,左领军卫韩将军告诫臣说,渭水会涨潮,驻营不可靠近岸边十丈之内。臣没信他。夏季暑热难当,长安多日无雨,贵人们有冰盏,有冰雕,军中连澡盆子都不够。大伙儿都想离河水近些,方便洗澡戏水。不成想,半夜营里便闹起来,好些铺盖卷儿都被冲走了。幸而全是年轻儿郎,敲锣打鼓一喊,没出什么大事儿。可是到天亮一瞧,喝十丈竟还说少了,二十丈都不保险那水面,只差几寸就能没过便桥。”
林冠心有余悸地抻长脖子眯眼看了看。
“如今桥没了,究竟涨潮没有,水深几何,臣也不知道,不过瞧这水面宽度,臣觉得,比往日宽了许多。此时贸然下水,万一底下极深必要折损人马”
“孤凭什么信你”
李玙握紧刀柄,目光凶悍如野狼。
“臣何必在这种事上撒谎”林冠错愕地反问。
“因为你和杨钊一样,不敢打回长安,不敢面对叛军,你怕安禄山”
情绪激荡导致李玙气血上涌,看所有的反对都充斥着阴谋,一句话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尖利得几乎破音。
一瞬之后他的声音骤然提到更高。
“是真是假,渡河试试就知道来呀,就地整编,休息一刻钟,左千牛卫出十个擅长水性之人,用绳索互相串联,尝试过河”
林冠猛地抬起头,还想再辩。
横刀铮然出鞘,李俶第一个跳出来,下一瞬,秦大等皆抢步上前,五十把雪白横刀同时指向他的脖子。
李玙厉声道,“你是不是想第一个下去”
“臣”
林冠惶然喘息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
“臣听令。”
林冠挑好人选后便若有所思地顺着河道来回巡查。
李玙仍然满怀疑虑,随着时间过去,他甚至焦躁地涌起一股先砍杀了林冠再说的冲动。但他还是尽量忍耐着,因为看得出来,作为职业军人,林冠已经忘记立场,着手办差了。
“即便是同一条河,同一时刻,不同位置,水流速度也有不同。弯道处水深,有巨石处流速加快,下游弯道多有浮木,唯独中段,紧接着弯道的直道处,流速较缓,如果水面看不到障碍,最适宜徒步涉水。”
说的也颇有道理,李玙点头同意。
“嗯,那就请林将军全全指挥。”
十个士兵围成圆圈商议了几句,散开来解除装备脱掉铠甲,就近砍断几根竹竿,站在林冠挑出的涉水点上下,把竹竿伸入河中试探。
有两个人的竹竿一下水,就被冲击的顺流倾斜,甚至难以握住。
林冠眉头紧紧蹙起,沉声道,“再试”
第三根竹竿探入,这次顺利直达水下,甚至轻易插入河底泥沙。
林冠如释重负地长长松了口气,直指南岸。
“听我号令面朝上游把竹竿从上游方向插入水中横向迈步过河两腿不得交叉迈步”
“过一个人,赏钱十贯走”
士兵慨然道是,腰上绑住绳索相继下河。
半个时辰后,大部队顺着他们钉下的木桩,捆好的绳索顺利渡河,北岸只留下左千牛卫的一百驻阵军照看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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