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与李俶、郑旭、秦大等策马走在队列最前头。
李玙心事稍松, 快意向诸人微笑。
“孤离京时只有五十人,万念俱灰,以为时运再无可翻覆, 没想到今日便能率六千人重返长安, 可见人当真不能妄自菲薄。”
他一语未毕,忽听前方将士狂暴大喊,只见方才还风平浪静的土包背后,一轮箭矢如暴雨般密密射来, 惊得他生生顿住步子。
“殿下当心”
郑旭翻身抱住李玙,用身躯做他的盾牌, 高声大吼。
“左骁卫听令保护太子谁敢后退,斩立决”
士兵们爬起来,沉默而迅速地在李玙面前铸起一座人墙, 然而新一轮箭矢再度铺天盖地, 当场将最前排二十几人射死。
鲜血轰然喷溅到李玙脸上,李俶不要命地挡在他身前挥刀斩断飞箭。
李玙失声大喊,“盾牌呢弩兵上前”
千百双脚同时移动, 仓促结成抵御阵型。李玙抹了把额上鲜血,要再发令,却听耳畔炸开一道怒吼。
“左骁卫斥候军,跟我冲”
身负金铠的郑旭嚎叫着举高横刀, 率先冲锋。
李玙大惊失色,但阻止已来不及。
每支唐军的构成都类似, 包括一百弩兵、一百弓兵、四百步兵、四百骑兵,一百斥候军,以及一百专门保护主帅的驻阵军。其中斥候军单兵作战能力最强,是每支部队的精锐。
“冲啊”
“杀”
斥候军呼啸着, 爆发出惊人的士气,整齐沉重的脚步轰鸣,穿过密集的箭雨冲到土包跟前,毫不犹豫地开始攀爬。那土包不过两三丈高,对面探头探脑的弓箭手被虎狼之师吓得手脚发软,再也织不出箭网。
不过片刻,斥候军便杀到土包背后。
呼号惨叫声此起彼伏,刀兵交激噼里啪啦,残躯和断剑不断被扔出来,鲜血飞溅,顺着土包往下流淌,汇集出一小片潮湿的洼地。
血腥气弥漫,李玙闭上眼,片刻后推开保护他的包围圈。
郑旭用刀架着个年轻郎将的脖子走出来。
仓促之间,李玙分辨不出对面俘虏是安禄山麾下叛军,还是别的什么人,因为大家都披挂一样的服制,黑甲、金甲、银甲使用一样的武器,横刀、陌刀、障刀,甚至连马匹的配备都大同小异。
那郎将满面血污,仿佛头部受重创,两条胳膊被反拧在身后,很不驯顺地扭着脖子唾骂郑旭,却在看见李玙时明显愣了一瞬。
郑旭遥遥喊。
“殿下,这小子是个头领,不过倔得很,问了半天也不说是哪只队伍上的,装备倒是不错”
“阿耶”
来人忽地尖声大叫,分明是个女郎。
所有人静默数息,郑旭吓了一跳,惊讶地松开刀。
李玙拨步上前,抹开他脸上血污,竟露出小圆又哭又笑的脸来。
“阿耶,您快叫他们住手呀卿卿和柳潭都在里头”
“哎呀”
李俶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儿。
这下不等郑旭下令,果儿捞起袍角,手脚并用爬上土包嘶声大喊。
“住手通通住手”
“太子亲临不可动用兵刃”
“是太子,真的是太子”
哗啦啦连片脆响,是土包背后的六郎和卿卿带头扔了刀剑,连带三千多人齐齐缴械,左骁卫斥候兵面面相觑,也跟着放下武器。
卿卿第一个跑出来,一头扎进李玙胸膛,哭得满面泪花。
“阿耶你终于来了”
郑旭手一哆嗦,横刀砰然落地,斥候军与对面三千多人跪了满地。
待六郎、柳潭、吴娘子相继走出时,就看见小圆与卿卿一左一右靠在李玙肩头,血污把他新换上的黑甲再次染红。
吴娘子看见李玙,再看李俶兄弟三人衣袂飘然,整齐骄傲的样子,便想起孙娘子在她怀中奄奄一息,痛骂夫君儿子不来救她,登时胸中又痛又酸,惨然避开了眼。
李玙愣了一瞬,突然推开女儿,大步上前解下黑披风搭在吴娘子肩上,拢住她单薄的肩头轻声道。
“是孤害你吃苦了。”
吴娘子顿时手足无措。
自生育红药,两人已多年不曾亲近,偶然见面,亦礼数周全,各行其是。孙娘子痛骂夫君时,吴娘子便苦涩地想,儿子骂的着,可李玙算哪门子夫君她侍奉他三十年,一声娇没撒过,一声责怪没骂过。
李俶见状,忙推红药出来揽住吴娘子。
一大家子别后重逢,各诉衷肠,郑旭目瞪口呆,双手止不住地哆嗦,简直不敢相信他守卫太子府十余年,方才竟没认出这群小王爷、小郡主当中任何一个,也是实在没想到,在他印象里,天家子弟娇惯霸道,怎么可能拿起刀自保
要不是小圆凛然不屈的神情令他颇觉触动,恐怕早已一刀下去
“郑将军功夫真好,我与姐夫两个竟挡不住你一个。”
六郎英挺的面容没有丝毫气恼,剑眉之下双眼泠泠犹如寒星,甚至向郑旭笑了一下,才躬身对李玙行礼。
“殿下,儿臣等不愿跟随圣人西逃,昨天在城里给安庆绪找了点儿小麻烦,今日才出城,便遇上潼关败退下来的散兵,拢共三千多人。大姐勇武,得了他们拥戴,就地集结成军,才要杀回长安,就报说有人强过渭水意图进犯。儿臣等莽撞了,以为有人效仿太宗朝的突厥可汗,企图劫掠长安,所以没看清楚就请殿下责罚”
“不不”
一见连颍川王都要自陈己罪,郑旭吓破了胆,慌忙跪下。
“是臣莽撞差点儿伤了贵人臣应当先派少数斥候军探明情况,再做冲锋臣,臣有罪”
李玙嘴巴张了张,还没开口,小圆已干脆道。
“大家都是救国心切,谁有错处与其争论这些,不如先救治伤员吧”
郑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李玙点头道是。
“秦大,你照看伤员;郑将军,请你清点人数,看能不能再编一支队伍。”
郑旭满头冷汗地退下了。
李玙前襟沾满女儿的泪水,揽着卿卿固然有失而复得的激动庆幸,贴着小圆的那条手臂,没想到也是一样微微颤抖。
他摆脱张秋微的折磨还不到一年,其中足足半年在兴庆宫,另外四个月则忙于补足错失的时间,拼命阅读邸报,写信给州府询问军备。而在长安城破的危机时刻,他又只能撇下私情执行储君义务。
仔细想想,他已经有八年没有仔细打量过儿女们了。
李玙内疚不已,蒙蒙泪眼先看李俶,只见他横刀立马,满面警醒,果然不负他多年悉心点拨,阖家团圆之际也没忘了戒备;再看六郎,亦是悄然长大成人,身影挺拔孤峭,拄着一把横刀当拐杖,淡淡的血水顺着刀锋渗入土地。
李玙犹豫要不要召他上前,父子抱头痛哭,又发觉六郎眼底毫无暖意,口气甚至带着一股刻意的公事公办就像,他曾经面对李隆基时的骄傲。
斟酌片刻,李玙很不习惯地挤出关怀。
“念奴,右腿受伤了来,孤替你瞧瞧。”
六郎抬起眼,意外地皱了皱眉,没动。
卿卿道,“六哥阿耶可会看伤了,你让他瞧瞧,治不坏你。”
父子俩对望一眼,都没动。
一番扰攘,众人吸取教训,退回渭水岸边,令左千牛卫在四个方向布防,然后全员整编休息,李玙等席地而坐,交换过去两天的见闻。
当说到小圆当众揭了安庆绪尿裤子的老底时,李玙难得畅快大笑,拍着小圆和六郎的肩膀直夸好孩子;
当说到李玙以禁苑野兽坑杀安庆绪时,卿卿更是高兴地拍掌大笑;
当说到红药险些自戕,幸得李俶及时赶到时,红药不好意思的往吴娘子怀里窝了窝,揽着阿娘的脖颈求饶;
再当说到孙娘子被安庆绪砍伤不治,就埋在城外一棵柳树下时,三郎怔忪半晌,恨声发誓要亲手报仇,小圆亦是面色伤痛,喃喃道程娘子的尸身无人掩埋,就晾在太子府二门内的风雨长廊上
可是再再说到假杨家全军覆没,小圆面色剧变,竟直接晕厥过去,李玙这才知道她把儿女托付给秦国夫人,自己却拉着柳潭回太子府救人。
李玙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多年前杜若还在时,他逼迫小圆嫁给柳潭的情形,不知道该庆幸替她挑了个有情有义的好夫君,还是懊悔让她的儿女姓柳,这便平白遭了无妄之灾
六郎插口道,“殿下,秦国夫人罹难时,杨家是全都死了吗”
柳潭怀抱小圆直直望过来,眼神期待而充满恐惧。
李玙肺腑剧痛,歉疚从脑髓深处迸发,随着滚烫热流涌向四肢百骸。
但他面上还是很镇定的,甚至连声音都没怎么变化。
“孤当时伤重在营帐医治,忽然听见军队哗变,担心圣人出事,急忙冲去护驾,仿佛是瞧见他们分散开逃进附近密林,也有兵卒冲去捉拿,究竟拿到谁,漏掉谁,孤未曾查问,孤若是知道外孙就在其中,孤一定”
李玙说不下去,耳畔掠过兵变那一刻士兵疯狂亢奋的大笑,就仿佛并没在兵败逃难的路上,而是在东市起哄看砍头。他忽然毛骨悚然的意识到,那些残杀杨家妇孺的凶手此刻正拱卫着他们,就在他们身边,刚刚为了这个国家彼此戕害,承受无谓的伤亡。
没有错与对。
如果有,只有君王该为一切负责。
李玙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中沸腾的混乱,断然结语。
“事情发生得很快,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完了,杨钊、杨琦必死无疑,但其余人等,兴许能逃出条命。”
小圆悠悠醒转,刚好听见这句,急切地爬过来抓住李玙的衣袖。
“那个地方阿耶,您指个人带我去我去找他们”
这倒也是个办法。
李玙想了一瞬,才要说话,忽见六郎眼中划过一道轻蔑凌厉的笑意。
那种冰峰般的刻薄,那种置身事外却看清全部细节,因此清醒、嘲讽和痛苦的神情,就跟当初被夺走杨玉的李瑁一模一样。
李玙的心被狠狠的刺痛了。
他答应过杜若,要做个好阿耶。
其实就算没有杜若耳提面命,早在收养李璘时,他就下过同样的决心绝不重蹈李隆基的覆辙,绝不为了权力,牺牲掉他作为人的所有
可是为什么,他的儿子还是长成了这样
卿卿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安慰她。
“阿姐,你先别伤心,你瞧咱们这两日,过得多么跌宕起伏,前日还以为阿耶死了,没想到昨日他就在大明宫痛揍安庆绪早知道阿耶在,我就不用在房顶上跟他拼命了。”
六郎也道,“对,除非找见尸首,都不用灰心,就算被人砍了一刀两刀又怎么样慢慢治就是了。”
共赴患难令兄妹四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然后加上红药、李倓、李儋,最后是李俶的大手包裹住所有,比歃血为盟的兄弟还要亲密。
李玙感慨万千,半晌终于开口,音调微微带着喘息,甚至息事宁人的味道。
“要不,你们追上圣人的队伍,跟他入蜀吧”
果儿吓了一跳,心道李玙莫不是疯了。
他与圣人彻夜剑拔弩张,只差丁点就擦枪走火以子弑父,把孩子送去,不等于是当质子吗
他忙插话。
“圣人深明大义,带走了不善征战的文臣,妇孺老弱,文件辎重,却把好马和武器留给太子。小王爷与郡主去追圣人,一来路上乏人护卫,倘若遇上小股乱军,或是趁乱劫掠的土匪,都是麻烦;二来,蜀中忽然多了两三千人供养,虽然富庶,担子也太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保存李唐火种这方面,李玙信任李隆基,他们是对手,也知道对方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