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莺被星河用皮带固定在马背上。
没等多久, 禁苑深处隐隐有尘土扬起,震动得马镫与马鞍互相碰撞。
闻莺诧异地向身后张看,没见人影, 只有细碎的动静, 转瞬声音放大,很快就从听不清楚的砰砰闷响,演变成滚雷。
雷声轰隆隆,黑压压骑兵如同一堵飞速移动的长墙由远而近, 横推过来
闻莺惊得面目失色,眼睁睁瞪视奔腾而至的千军万马, 陡然生出被铁蹄踏在脚下碾成粉末的恐惧。
星河发出一声昂然长啸,扬鞭高呼。
“阿史那你若成事,我便奉你为王”
低低伏在马背上疾驰的阿史那听见了, 阴沉而得意地一笑, 右手挥舞马鞭,在空中挽了个花样。
骏马擦着闻莺的肩膀飞快掠过,劲风带起了发丝。
那种警觉、专注而又兴奋的姿态, 仿佛一头嗅到血腥的头狼。
就在同一时刻,星河打马高喊。
“驾”
闻莺双手紧紧握住辔头,后背贴着星河滚烫的胸膛。
狂奔中身子剧烈地起伏震荡,新奇又痛楚。
她猛然回首, 方才脚下一丛盛开的明黄野花已被践踏得惨不忍睹。
受惊吓的女人总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尤其是映照在黑压压沙尘暴般席卷而过的同罗铁骑盔甲之上, 阿史那的亲卫惊艳不已,在风驰电掣中交换着眼神。
长安城北部。
修真、安定、修德、辅兴等坊城的数万百姓,全涌到街面上,无数人奔跑冲撞着嘶声大喊。
“叛军跑了跑了”
“玄武门开了”
“芳林门、景曜门也开了”
京兆尹崔光远闻声匆匆跑出官署。
正在汇报工作的长安县令苏震跟着跑出来, 见状大惊失色,连声道,“难道郭子仪已杀到范阳,斩了安禄山”
他这么一说,万年县令也是目瞪口呆。
崔光远眉头紧紧拧着,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太极宫。
几道宫门紧锁,并没有任何动静自从安庆绪在大明宫被人坑杀重伤,差点不治之后,后来的叛军首领就都不肯住大明宫或兴庆宫了。张通儒在太极宫,田乾真在东宫。
昨夜崔光远还曾拜见张通儒,历数城内数件积弊,譬如监狱饭食供应不足,囚犯屡屡闹事;又譬如许多中枢官吏不肯就任伪职,东躲西藏,造成隐患。
那张通儒喝得醉醺醺,根本不以为意,反而挥手驱赶他,还大声嘲笑。
“狗皇帝得了你这好官儿张罗琐事,真真儿有福气,凡百的事情你做主罢我是懒得管了总之一条,胆敢与俺们大燕皇帝为敌的,通通杀头,老老实实奉新主做新人的,留他狗命这便完了”
崔光远摇头,“不会,如果安禄山倒台,张通儒已然占了长安,必要自立为王,不会由得城门大开,百姓喧嚷。”
苏震惊道,“那,难道是禁苑那群同罗人反了”
两人相视愕然,这时一人挑着扁担冲过无人值守的芳林门,看见满街男女拥簇,顿时嚎啕大哭,挥舞着双臂大喊。
“没死啊长安人没死绝”
崔光远一把捞住他。
“外头谁反了,谁跑了”
那人看崔光远身着浅啡官服,顿时大怒,推攘着破口大骂。
“狗官百姓瞪眼看着,你竟有脸面苟活你怎不跟叛军拼命”
崔光远死死揪住他。
“外头谁反了你快说”
那人拉扯不过,只得如实道来。
“禁苑的同罗人反了一早起来撒疯,盗走几千厩马,砍了几百守城门的兵,却不进城,自向西面去啦”
“哎呀”
苏震自己都不相信接下来说出口的话。
“那个阿史那从礼难道良心发现,赶去灵武侍奉新君啦”
那人住在永安坊,城坡前刚巧出城回乡看望亲眷,就被叛军阻隔,足足四十多天担惊受怕,听到许多骇人听闻的流言,满以为长安十室九空,万人成坑,回来见到街市宛然,大大松了口气,急急忙忙奔家而去。
崔光远猛地一回头,望住苏震。
“走咱们去灵武”
闻莺梦游般蜷缩在马背上,茫然望着马蹄下大大小小翻滚的乱石。
她不敢看人,也提不起精神看。
从离开禁苑起,这支队伍不眠不休,狂奔了整整两日一夜。身处数千骑兵组成的洪流中,单调的噪音无止无歇,令她困倦到缺乏意识。
闻莺睡着过,饿醒过,但无论何时醒来,星河的左臂犹如铁打,抱住她提拢缰绳,从未松懈。颠簸和吵闹已经干扰不到闻莺了,她仿佛生来就坐在马上。
便桥已毁,阿史那只得绕道往北,走秦始皇修建的横桥渡过渭水,这便多耽搁了半日。但同罗铁骑非比寻常,日行可达唐军难以想象的五百里,竟在第三天傍晚就越过鸣沙山,逼近了灵武。
贺兰山遥遥在望,阿史那终于挥手叫停,就地整顿兵马。
闻莺被星河托着下马,两足才一沾地,就膝头发软昏了过去。
星河搁下水囊和炊饼,听她昏睡中犹自喃喃,不禁露出慈爱的笑容,可这一丝母爱转瞬即逝。
她放下闻莺,推开亲卫,大踏步闯进阿史那的营帐。
“来这儿干什么李隆基在成都他最该死”
阿史那才摘了厚厚的盔甲,身上灰麻窄袍被汗水浸湿了一遍又一遍,洁白盐花覆盖,领口都板结发硬了。
因星河进来,他不好脱衣,只得撩起下摆绑个结,坐在被褥叠起的坐垫上。
一仰脖,灌了两口清水,沉沉地喘气。
星河也渴,方才不觉得,一看他喝,顿时嗓子眼儿干得直冒烟,阿史那眼盯着星河,慢慢拧上羊皮水囊的皮塞,啪地一甩。
“这个”
见星河的目光落在他侧腰上,阿史那伸出大拇指,慢慢摩挲那道暗红色的陈旧疤痕。
“这是在大非川,那个捉了你姐姐的左骁卫留下的,他挺能打。”
星河一口水差点呛出来,愕然问。
“你跟郑旭交过手”
“对。”
阿史那背过身,左手捞到颈后刷地一扯。
衣衫刷地破裂成碎片掉落。
他整个强壮的后背腰身袒露出来,那伤疤从左侧颈项贯穿整个背部直达腰胯,越往下越深,末尾直如丑陋的毛虫翻滚在皮肉上,突兀又令人恶心。
星河瞳孔微微紧缩,阿史那却没再解释,只向后挥了挥掌,示意星河出去。
“太子李玙已在灵武登基,狗皇帝如今是太上皇啦。”
夜里,星河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与闻莺撑着头闲聊。
营地规矩严明,每隔一刻钟就有两队步兵咣当咣当交叉走过,听起来很像长安城里巡夜的金吾卫。
闻莺侧耳听了半晌。
闻莺出生时柳绩已经果儿安排,调职到军器监的弩坊,专职收拢十六卫的残破维修。这份工作甚为轻松,半下午就能回家陪她玩耍,偶然还做些小马小弓当玩具。
可是每到夜半,尤其冬天,风呼呼地刮着,柳绩便有些心不在焉,常推开窗子,任凭冷风长驱直入,偏要去听坊城外传来的巡夜脚步声。
奇妙的是,杜蘅旁事皆与他争吵不休,独此事能玩笑,常指着窗外道,“柳郎你听,那吆喝人的是常青大哥罢”
“你姨父”
星河欲言又止,手指绕着闻莺细细的辫子,过一会儿,又端起她的下巴。
闻莺有几分像杜若。
当然不及卿卿眉眼那样肖似,而且性情太过于怯懦脆弱。二十岁的女孩子,搁在别人家早能撑门立户了,闻莺却还动不动就像只小白兔,笼起肩膀,白了嘴唇红了眼眶。
若照从前,星河定然不喜欢,但这些时同生赴死,几次三番互救性命,反而觉得比卿卿更亲近。
“你姨父当皇帝了,就在这儿不远的灵武城。”
闻莺心头一颤。
“可是我们同罗人归附过来,吃尽了亏,我瞧阿史那的意思,定不甘心向他俯首称臣,要痛痛快快打一场。你倘若想去投奔你姨父,我可以安排你悄悄逃走,或是送你去也成。可你要知道,你小姨与他,前情甚是恩怨纠缠,他愿不愿意照看你,或是他的皇帝坐不坐得稳”
闻莺冲口道,“表姨,小姨没死”
她的话戛然而止。
星河大惊失色,指尖用力掐的闻莺喊疼。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
两人面面相觑,只听油灯烛火劈啪作响,闻莺眼眶又泛起泪水。
“我,我”
星河作色吓唬她。
“这等机密要事你困在掖庭如何得知连我在宫闱局,也打听不到她的下落快说是谁告诉你的”
闻莺的声音细如蚊呐。
“我答应人家不能说的,不能告诉人半年前洛阳刚陷落,小姨就在长安附近留了后手。我们都可以去找她,她布置了好大的地方,有人,有粮。表姨,我们现在到底在哪儿啊我有张地图,阿娘在时不敢拿出来”
闻莺从贴身处掏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
星河展开来,上面清清楚楚画着出金光门后的路线,字迹细而洒脱,竟与多年前石堡城的舆图差相仿佛。
星河惊讶道,“这,难道是你姨父写的”
“不不不”
闻莺连连摇手,面孔为难地皱起来。
“不是姨父,表姨,你别逼我了,总之这是真的,你去不去”
星河愣了半晌。
她原本想进城,把闻莺交给仆固娘子,可是阿史那发兵太快,她才刚从重伤昏迷中恢复过来,五千同罗骑兵就已出发了,星河不想错过借兵报仇的机会,不得已带闻莺同行。
一路疾驰风声厉厉,星河下定决心,要撇下多年前与李玙的一面之缘,反正杜若与他恩断义绝,李杜两家不必再叙姻亲之旧,倒不如襄助阿史那,与李唐争一争河套之地,才不枉阿布思惨死,同罗部屡遭践踏的大仇。
为难的就是闻莺要如何处置
她漂亮,单纯,远不及杜若坚韧狡诈,混在军中实在危险,别说数千铁骑中有没有人打她的主意,单是一个阿史那,就叫星河不放心。
可是交给李玙
万一往后只剩下阿史那和李玙争夺天下呢
看张通儒和孙孝哲的张狂残忍,还真不是阿史那的对手。
偏偏闻莺又掏出这张纸,叫星河想起在石堡城,是舆图救了阿布思。
说到底,残害同罗部的是李隆基,并非李玙。
闻莺怯怯道,“表姨,我觉得,小姨一定把伯祖公他们带走了。”
星河喘息了数下,不得不承认闻莺说得对。
杜若的风格就是不声不响,既然半年前已担忧长安不保,定然不会放任杜有涯全家无知无觉住在城里。
“诶,我竟没想到。”
星河摁住心口的重伤。
她线条流畅洒脱的面孔上,有种野兽激战后酣畅而凶狠的表情,叫闻莺觉得陌生又向往。
她低头窸窸窣窣凑近些,紧紧挽住了星河的胳膊。
“表姨,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我跟着你。”
闻莺顿一顿,鼓起勇气。
“我能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