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383、羁危万里身,一
    闻莺被星河用皮带固定在马背上。

    没等多久, 禁苑深处隐隐有尘土扬起,震动得马镫与马鞍互相碰撞。

    闻莺诧异地向身后张看,没见人影, 只有细碎的动静, 转瞬声音放大,很快就从听不清楚的砰砰闷响,演变成滚雷。

    雷声轰隆隆,黑压压骑兵如同一堵飞速移动的长墙由远而近, 横推过来

    闻莺惊得面目失色,眼睁睁瞪视奔腾而至的千军万马, 陡然生出被铁蹄踏在脚下碾成粉末的恐惧。

    星河发出一声昂然长啸,扬鞭高呼。

    “阿史那你若成事,我便奉你为王”

    低低伏在马背上疾驰的阿史那听见了, 阴沉而得意地一笑, 右手挥舞马鞭,在空中挽了个花样。

    骏马擦着闻莺的肩膀飞快掠过,劲风带起了发丝。

    那种警觉、专注而又兴奋的姿态, 仿佛一头嗅到血腥的头狼。

    就在同一时刻,星河打马高喊。

    “驾”

    闻莺双手紧紧握住辔头,后背贴着星河滚烫的胸膛。

    狂奔中身子剧烈地起伏震荡,新奇又痛楚。

    她猛然回首, 方才脚下一丛盛开的明黄野花已被践踏得惨不忍睹。

    受惊吓的女人总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尤其是映照在黑压压沙尘暴般席卷而过的同罗铁骑盔甲之上, 阿史那的亲卫惊艳不已,在风驰电掣中交换着眼神。

    长安城北部。

    修真、安定、修德、辅兴等坊城的数万百姓,全涌到街面上,无数人奔跑冲撞着嘶声大喊。

    “叛军跑了跑了”

    “玄武门开了”

    “芳林门、景曜门也开了”

    京兆尹崔光远闻声匆匆跑出官署。

    正在汇报工作的长安县令苏震跟着跑出来, 见状大惊失色,连声道,“难道郭子仪已杀到范阳,斩了安禄山”

    他这么一说,万年县令也是目瞪口呆。

    崔光远眉头紧紧拧着,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太极宫。

    几道宫门紧锁,并没有任何动静自从安庆绪在大明宫被人坑杀重伤,差点不治之后,后来的叛军首领就都不肯住大明宫或兴庆宫了。张通儒在太极宫,田乾真在东宫。

    昨夜崔光远还曾拜见张通儒,历数城内数件积弊,譬如监狱饭食供应不足,囚犯屡屡闹事;又譬如许多中枢官吏不肯就任伪职,东躲西藏,造成隐患。

    那张通儒喝得醉醺醺,根本不以为意,反而挥手驱赶他,还大声嘲笑。

    “狗皇帝得了你这好官儿张罗琐事,真真儿有福气,凡百的事情你做主罢我是懒得管了总之一条,胆敢与俺们大燕皇帝为敌的,通通杀头,老老实实奉新主做新人的,留他狗命这便完了”

    崔光远摇头,“不会,如果安禄山倒台,张通儒已然占了长安,必要自立为王,不会由得城门大开,百姓喧嚷。”

    苏震惊道,“那,难道是禁苑那群同罗人反了”

    两人相视愕然,这时一人挑着扁担冲过无人值守的芳林门,看见满街男女拥簇,顿时嚎啕大哭,挥舞着双臂大喊。

    “没死啊长安人没死绝”

    崔光远一把捞住他。

    “外头谁反了,谁跑了”

    那人看崔光远身着浅啡官服,顿时大怒,推攘着破口大骂。

    “狗官百姓瞪眼看着,你竟有脸面苟活你怎不跟叛军拼命”

    崔光远死死揪住他。

    “外头谁反了你快说”

    那人拉扯不过,只得如实道来。

    “禁苑的同罗人反了一早起来撒疯,盗走几千厩马,砍了几百守城门的兵,却不进城,自向西面去啦”

    “哎呀”

    苏震自己都不相信接下来说出口的话。

    “那个阿史那从礼难道良心发现,赶去灵武侍奉新君啦”

    那人住在永安坊,城坡前刚巧出城回乡看望亲眷,就被叛军阻隔,足足四十多天担惊受怕,听到许多骇人听闻的流言,满以为长安十室九空,万人成坑,回来见到街市宛然,大大松了口气,急急忙忙奔家而去。

    崔光远猛地一回头,望住苏震。

    “走咱们去灵武”

    闻莺梦游般蜷缩在马背上,茫然望着马蹄下大大小小翻滚的乱石。

    她不敢看人,也提不起精神看。

    从离开禁苑起,这支队伍不眠不休,狂奔了整整两日一夜。身处数千骑兵组成的洪流中,单调的噪音无止无歇,令她困倦到缺乏意识。

    闻莺睡着过,饿醒过,但无论何时醒来,星河的左臂犹如铁打,抱住她提拢缰绳,从未松懈。颠簸和吵闹已经干扰不到闻莺了,她仿佛生来就坐在马上。

    便桥已毁,阿史那只得绕道往北,走秦始皇修建的横桥渡过渭水,这便多耽搁了半日。但同罗铁骑非比寻常,日行可达唐军难以想象的五百里,竟在第三天傍晚就越过鸣沙山,逼近了灵武。

    贺兰山遥遥在望,阿史那终于挥手叫停,就地整顿兵马。

    闻莺被星河托着下马,两足才一沾地,就膝头发软昏了过去。

    星河搁下水囊和炊饼,听她昏睡中犹自喃喃,不禁露出慈爱的笑容,可这一丝母爱转瞬即逝。

    她放下闻莺,推开亲卫,大踏步闯进阿史那的营帐。

    “来这儿干什么李隆基在成都他最该死”

    阿史那才摘了厚厚的盔甲,身上灰麻窄袍被汗水浸湿了一遍又一遍,洁白盐花覆盖,领口都板结发硬了。

    因星河进来,他不好脱衣,只得撩起下摆绑个结,坐在被褥叠起的坐垫上。

    一仰脖,灌了两口清水,沉沉地喘气。

    星河也渴,方才不觉得,一看他喝,顿时嗓子眼儿干得直冒烟,阿史那眼盯着星河,慢慢拧上羊皮水囊的皮塞,啪地一甩。

    “这个”

    见星河的目光落在他侧腰上,阿史那伸出大拇指,慢慢摩挲那道暗红色的陈旧疤痕。

    “这是在大非川,那个捉了你姐姐的左骁卫留下的,他挺能打。”

    星河一口水差点呛出来,愕然问。

    “你跟郑旭交过手”

    “对。”

    阿史那背过身,左手捞到颈后刷地一扯。

    衣衫刷地破裂成碎片掉落。

    他整个强壮的后背腰身袒露出来,那伤疤从左侧颈项贯穿整个背部直达腰胯,越往下越深,末尾直如丑陋的毛虫翻滚在皮肉上,突兀又令人恶心。

    星河瞳孔微微紧缩,阿史那却没再解释,只向后挥了挥掌,示意星河出去。

    “太子李玙已在灵武登基,狗皇帝如今是太上皇啦。”

    夜里,星河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与闻莺撑着头闲聊。

    营地规矩严明,每隔一刻钟就有两队步兵咣当咣当交叉走过,听起来很像长安城里巡夜的金吾卫。

    闻莺侧耳听了半晌。

    闻莺出生时柳绩已经果儿安排,调职到军器监的弩坊,专职收拢十六卫的残破维修。这份工作甚为轻松,半下午就能回家陪她玩耍,偶然还做些小马小弓当玩具。

    可是每到夜半,尤其冬天,风呼呼地刮着,柳绩便有些心不在焉,常推开窗子,任凭冷风长驱直入,偏要去听坊城外传来的巡夜脚步声。

    奇妙的是,杜蘅旁事皆与他争吵不休,独此事能玩笑,常指着窗外道,“柳郎你听,那吆喝人的是常青大哥罢”

    “你姨父”

    星河欲言又止,手指绕着闻莺细细的辫子,过一会儿,又端起她的下巴。

    闻莺有几分像杜若。

    当然不及卿卿眉眼那样肖似,而且性情太过于怯懦脆弱。二十岁的女孩子,搁在别人家早能撑门立户了,闻莺却还动不动就像只小白兔,笼起肩膀,白了嘴唇红了眼眶。

    若照从前,星河定然不喜欢,但这些时同生赴死,几次三番互救性命,反而觉得比卿卿更亲近。

    “你姨父当皇帝了,就在这儿不远的灵武城。”

    闻莺心头一颤。

    “可是我们同罗人归附过来,吃尽了亏,我瞧阿史那的意思,定不甘心向他俯首称臣,要痛痛快快打一场。你倘若想去投奔你姨父,我可以安排你悄悄逃走,或是送你去也成。可你要知道,你小姨与他,前情甚是恩怨纠缠,他愿不愿意照看你,或是他的皇帝坐不坐得稳”

    闻莺冲口道,“表姨,小姨没死”

    她的话戛然而止。

    星河大惊失色,指尖用力掐的闻莺喊疼。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

    两人面面相觑,只听油灯烛火劈啪作响,闻莺眼眶又泛起泪水。

    “我,我”

    星河作色吓唬她。

    “这等机密要事你困在掖庭如何得知连我在宫闱局,也打听不到她的下落快说是谁告诉你的”

    闻莺的声音细如蚊呐。

    “我答应人家不能说的,不能告诉人半年前洛阳刚陷落,小姨就在长安附近留了后手。我们都可以去找她,她布置了好大的地方,有人,有粮。表姨,我们现在到底在哪儿啊我有张地图,阿娘在时不敢拿出来”

    闻莺从贴身处掏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

    星河展开来,上面清清楚楚画着出金光门后的路线,字迹细而洒脱,竟与多年前石堡城的舆图差相仿佛。

    星河惊讶道,“这,难道是你姨父写的”

    “不不不”

    闻莺连连摇手,面孔为难地皱起来。

    “不是姨父,表姨,你别逼我了,总之这是真的,你去不去”

    星河愣了半晌。

    她原本想进城,把闻莺交给仆固娘子,可是阿史那发兵太快,她才刚从重伤昏迷中恢复过来,五千同罗骑兵就已出发了,星河不想错过借兵报仇的机会,不得已带闻莺同行。

    一路疾驰风声厉厉,星河下定决心,要撇下多年前与李玙的一面之缘,反正杜若与他恩断义绝,李杜两家不必再叙姻亲之旧,倒不如襄助阿史那,与李唐争一争河套之地,才不枉阿布思惨死,同罗部屡遭践踏的大仇。

    为难的就是闻莺要如何处置

    她漂亮,单纯,远不及杜若坚韧狡诈,混在军中实在危险,别说数千铁骑中有没有人打她的主意,单是一个阿史那,就叫星河不放心。

    可是交给李玙

    万一往后只剩下阿史那和李玙争夺天下呢

    看张通儒和孙孝哲的张狂残忍,还真不是阿史那的对手。

    偏偏闻莺又掏出这张纸,叫星河想起在石堡城,是舆图救了阿布思。

    说到底,残害同罗部的是李隆基,并非李玙。

    闻莺怯怯道,“表姨,我觉得,小姨一定把伯祖公他们带走了。”

    星河喘息了数下,不得不承认闻莺说得对。

    杜若的风格就是不声不响,既然半年前已担忧长安不保,定然不会放任杜有涯全家无知无觉住在城里。

    “诶,我竟没想到。”

    星河摁住心口的重伤。

    她线条流畅洒脱的面孔上,有种野兽激战后酣畅而凶狠的表情,叫闻莺觉得陌生又向往。

    她低头窸窸窣窣凑近些,紧紧挽住了星河的胳膊。

    “表姨,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我跟着你。”

    闻莺顿一顿,鼓起勇气。

    “我能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