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新君李玙发布大赦诏书。
灵武城敞开大门, 欢迎所有之前战役中幸存的官兵及被叛军占据州府的官员,不论是临阵脱逃还是诈降求生,总之只要还肯为李唐再洒热血, 就都能得到新朝廷的嘉奖任命, 甚至连升三级。
一时之间,长安、潼关、洛阳、郑州,乃至河北、河南等敌占区的官员闻风而动,纷纷逃出控制, 赶往灵武。
李玙抱臂立在城楼围栏边,见南来车马鳞次栉比, 堵住了城外狭窄的官道,不禁面露微笑。
这时有人轻轻扣门。
“圣人”
边陲小城的门楼非常简陋,楼梯上来直接就是拉通的大屋。
因李玙非要在此办公, 杜鸿渐只得从王忠嗣从前镇守灵武时修建的府邸搜刮出几扇屏风稍作区隔。
楼梯口并排两架黑漆书柜, 中间挑一面门帘,平时臣属进出便都敲柜壁。
一个身穿银白铠甲的年轻儿郎走进来。
是李倓。
李玙一摆手。
“没有外臣在,就叫阿耶。”
“是, 阿耶。”
李倓道,“今日又有十来位隐匿在长安市井,未追随太上皇西逃的中枢官员来投,其中官职最高的是侍御史吕諲和右拾遗杨绾。大哥正在王将军府邸开宴招待, 大伙儿抱头痛哭,说了许多长安境况, 果然大面儿上虽未破坏,底下小股叛军滋扰居民,也出了不少惨绝人寰之事。”
“吕諲”
李玙想了一转。
“啊,朕记得他, 家穷,但少有大志,邻居富户把女儿嫁他,才能入京考学,竟是一举中第,在韦坚手下做过支度判官,很是谨慎能干的一个人哪。”
李倓没想到李玙连个从六品的侍御史都记得名姓来历,颇有点意外。
李玙调侃。
“怎么这点功夫你都不舍得下,往后如何理政别看太上皇七十二岁了,你写封信去问他吕諲是谁,他定然知道。”
李倓没敢立即接话。
李玙的目光笃定且包容,令他觉得既无处遁形又十分安全。
“阿耶新君登基,朝中文武官吏还不足三十人,不论本地幕僚还是各处投奔来的文武官员,都必须尽快提拔。但朔方、河西两处官员盘根错节,久有恩怨,各成派系,有王忠嗣留下的老人,亦有哥舒翰、郭子仪的亲信,您通通一视同仁,恐怕他们都觉得不平。”
“嗯,想的很周到。”
李玙倒了杯热茶慢慢饮下。
“潼关大败后逃散出来的王思礼、李成光当初都从朔方起家如何安置,朕是应该加以区分。还有呢”
“方才说的是将,其实更要紧的是兵。”
李倓娓娓道来。
“郭子仪的五万朔方军,名义上属于中枢,实则仍由他自决。所以阿耶登基后立即设立元帅府,令大哥做天下兵马元帅。这支军队,才真正是阿耶的班底。这一个多月,大哥整合了灵武两万兵,太上皇分出的六千禁军,大姐收拢的三千潼关散兵,再加周边州府陆续投来的新兵,林林种种,凑了也有五万人。大哥勤谨,日日练兵不辍,这五万人当能拧成一股绳子。不过,原本的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及左骁卫皆已有所损耗,而其他人马并无名号。儿子以为,如能组建新禁军,重设军号,便可打散各人原有来历,聚合士气,效忠新君。”
李玙听到这里,放下茶杯长长地叹了口气,唏嘘道,“可惜你也行三,军情紧急,朕无余力考察你们几个。”
李倓面色顿时一紧。
“阿耶,儿子不想。”
李玙失笑。
“谁不想那他就是个傻子,你不傻。去罢,拟几个军号,把方才那番话向你大哥说一遍,叫他操办。”
马尾村。
密林树冠与天空的交界线渐渐模糊,雾霭四散,把远近景物全涂抹成灰蒙蒙的色调。潮湿的晚风掠过溪草吹往村落,却在窗前被堵住了。
室内火光萦绕,一众女眷团团包围,环绕着一个小小的生铁火炉,炉子上架着茶水,炉灰下埋着板栗和黄豆。
马尾村和袁家人都习惯早睡,但卿卿锦衣玉食惯了,别说为了玩点灯熬油,就是为了玩挂满夜明珠,也没人说个不字,所以她无论如何睡不着。
墨书便想了这个法子,寻几张薄被挂在窗上,以免灯光外泄,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茶水烧开时,黄豆也烘熟了,海桐拿铁棍拨拉看看,拿小碟子分分,当下众人便嚼着干香的豆米听袁四娘侃侃而谈。
“之前打的多么热闹,忽然之间,两下都不动弹了。张通儒没追出来,太子,哦不,新圣人登完基,也没了动静。今日我实在憋闷,悄悄回了趟杜陵,人嘛,跑了大半,留在那儿的竟还没见过叛军面儿,安安生生种了一季粮食。”
卿卿急得站起来。
“是吗那能进城吗下回你去,叫上我一道啊”
袁四娘与卿卿本来一见如故,可是看杜若眉头蹙起来,忙摇头。
“城里听闻也还好,不曾胡乱烧杀,就是城门口查得严,出入都要问一大篇话,专抓随圣人西逃的官员亲眷,逮着一个全家处斩,连婴儿仆婢也不放过。”
卿卿听得胆寒,又气恼,悻悻坐下了。
婉华叹气。
“咱们不算西逃,早大半年就走了。星河那样机警,不会还守在宫里吧总要瞅空子跑出来。”
卿卿重重点头。
“二姨不会傻乎乎等人家抓她的。”
仆固娘子手撑着额头。
“你们没经历过,打仗不是日日喊打喊杀。都是这样儿,打几日,消停一阵。新君登基,要整备兵马,安排粮草,你们唐人的宫廷里头还有数不完的裙带恩怨要理,等他收拾好了杀回来,就是外头最乱,最危险的时候。”
说到李玙,海桐偏头打量。
杜若的侧脸在火光中呈现出一种明显的倦怠,眼角眉梢淡淡挂着点笑意,一句话都没有说。
仆固娘子也注意到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纸卷抖了抖,瞧杜若毫无接过去的意思,只得顺势往炉火里一抛。
“单等新君与安禄山决一死战,还有个盼头。麻烦的是,接下来恐怕会群雄并起,彼此混战,那就没完没了。”
这话引起了杜若的注意。
“大伯娘说什么除了安禄山,还有旁人想要逐鹿中原吗”
“同罗骑兵这些年一直被安禄山踩在脚下,在范阳打契丹人,在潼关冲散了哥舒翰的大军,勇猛骁悍,势不可挡,本就是一匹难以制约的野马。这回趁着驻守禁苑,已然反了,抢了两千匹马,一路往北跑到河套。那里向来是胡人盘踞之所,聚居数代,已有九大部族,五六十万人口,单是甲兵都有五万,眼下正策动天下胡人集结,号称要南下灵武,与新君大干一场就连我一把年纪,竟也收到了英雄帖。”
卿卿咦了声,大惊小怪地跳起来。
“大伯祖母,二姨父去世多年,同罗首领竟还敬重您的名号”
她说的二姨夫,便是同罗部从前的首领阿布思。
仆固娘子才要说话,忽听门帘一响。
杜桂堂和杨玉手挽手走进来,杨玉手里攥着一把草花,脸上笑意盈盈,咬耳朵小声说着什么。
仆固娘子顿时面露不快,重重地咳了声。
杨玉环视一圈,大大方方推杜桂堂的肩头。
“你出去罢,今日女眷们说话,没你坐的地方儿。”便走到杜若旁边。
杜桂堂耳垂微红,见旁人都坐着,独杨玉没个座儿,不禁上前两步,提了把圈椅搁下。
杨玉道了谢,裙角蹁跹一转。
“快去,”
她低声道,“完了我去寻你。”
吃这一打岔,仆固娘子顿时忘了方才在说什么。
婉华心知她满腹烦恼,拉回正题解释给卿卿听。
“倒不是承阿布思的旧情,我阿娘本来就是回纥人。回纥、同罗、薛延陀、拔也古还有其他许多部族,同受突厥汗国奴役百年,所以早早联合起来,号称九姓铁勒,一道反叛突厥,却还是打不赢。回纥人散到各处,在灵武的多与唐人联姻。但同罗人不肯分散,举部归附大唐。我阿娘年轻时在九姓铁勒有些名望,曾经领一百骑兵俘虏突厥千余人。这回同罗首领广发英雄帖,别说我们近在京畿,就连远在河南道、山东道的回纥人都收到了邀请。”
“啊那我阿耶岂不是”
卿卿才冒了半句,就被杜若打断了。
“成王败寇本是常理。当初隋室将亡,十八路反王风云际会,如今反正开了头,各路英雄都要上场比划比划。别说同罗,兴许再过两个月,岭南节度使也要杀过来呢吐蕃人也要凑一脚呢总之新君要扛这面旗帜,自然多得是人想杀他来扬名。”
卿卿吃了瘪,烦闷地一跺脚。
杨玉拈起一根草径搁在她唇上,哄她道,“你阿耶英雄豪杰,谁也打不赢他,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等他的捷报。”
卿卿这才安稳了些。
仆固娘子不愿与杨玉同处一室,索性拉着婉华告辞,可是走到门边到底咽不下去,重新转回来看着杜若,絮絮苦口婆心。
“那日在马嵬坡,你明明唉,我不是你的亲娘,说多了遭你厌烦。你只瞧星河,夫君负伤,还未必死呢,已是丢了魂,不然以她身手,怎会逃不出来你再瞧杨娘子,别后风生水起,哄得桂堂晕头转向,我虽然不想要这年纪老大的儿媳妇,也服气她拿得起放得下,偏是你”
杨玉先还笑眯眯听着,后头忽然扯到自家头上,猝然一愣,立时翻脸道,“我几时说要做杜家的儿媳妇啦”
袁四娘奇道,“不然你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