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401、归山深浅去,一
    他掠了掠额角的水珠, 走到杜若跟前。

    雨天闷,她颈上一层毛毛汗,李玙摘下斗笠轻轻扇风, 动作殷勤备至又理所当然, 带着情人独有的亲昵和默契,任是谁看了,都知道他们有丰富的过往,且李玙仍然一往情深。

    杜若怕程娘子还在偷看, 不好发作,只得侧身背对, 衣摆轻轻刷过他小臂。

    “灵武贴近国境,西域诸国动辄来犯,你打算怎么办”

    李玙洋洋洒洒一笑。

    “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

    杜若嫌他敷衍, 有些不高兴。

    “你倘若坐在兴庆宫里,麾下十路节度使互相制衡,谁也不敢生出妄念, 我自然不问这等煞风景的问题。可眼下”

    李玙带了点挑剔的味道,把她上下打量着。

    “眼下这个帝位确实是岌岌可危,可我讲究,麻烦, 眼高于顶,自矜英俊, 并非与谁都能把手共饮,望月谈心。”

    杜若终于抬了眼,“什么”

    李玙挪了挪身子,似乎不大好开口。

    “不是嫡嫡亲的娘子, 我不与她说真心话,一句牢骚,也敝帚自珍。”

    “那你憋着吧”

    李玙嘿嘿笑,换了个话题。

    “你几时认识阿史那的他小你好几岁呢。”

    “关你什么事”

    “知己知彼,我总要知道输给谁了吧他年轻气盛,身强体壮,可你应当看懂了,打仗打的是军需、时局、人心还有默契。论到这些,他真能赢我吗”

    李玙的语气柔软恳切,以至于杜若瞬间以为他真在讲战局。

    “我真的输了你走时,我身子还好啊。”

    李玙低头凝视杜若颈下。

    就这一处还没晒黑,白腻得如同细瓷,他的呼吸长出手爪,抚弄着杜若的鬓发,越说越贴近。

    “最好的都是跟你一处,自你走了,我没受用过。”

    山形门廊只能遮蔽丁点大地方,李玙不好贴着她,右肩让出去落在雨里,但他全然未觉,专心致志看着寸许之外,以为她会大发脾气,甚至动手推攘,那他将好拥之入怀

    但杜若纹丝未动,半晌唇角一弯,竟露出了挑衅的笑容。

    “圣人的见识太短浅了。”

    李玙简直被一闷棍打得眼冒金星

    从前与她卖乖讨好说乡野浑话,她顶多恼羞成怒,面飞红霞,如今竟能反唇相讥,是被坏人带歪了

    他胸口腾腾地怒火乱冒,生怕惹毛了杜若,戴上斗笠作势要走。

    杜若才松了口气,他回头来气哼哼撂下一句狠话。

    “你是寡妇,我是鳏夫,我已求那程娘子牵线,草帖子、细帖子,连活鱼都送上来了,你等她慢慢劝你罢”

    自来男女议婚,倘若女家看了细帖子满意,便要备几条活鱼给女婿回礼,偶然男家连鱼带细帖子一并送上,便是仗势强娶之意。

    杜若气得发昏,一手抓出去提住李玙的后背心。

    “你,你别欺人太甚”

    李玙愕然回头,见她面色发白,是真动了气。

    他突然意识到她的失望难过根本不是冲别人,而是克己,是要推翻过往生命中一切选择,把他彻底抹煞掉。

    “是我胡言乱语”

    他立刻致歉,顺手解下披风搭在她背上。

    “怕你吃不惯黄河的鱼,这几条从洛水送来的,我尝过了,又鲜又甜,天冷,片着吃生的受不住,你请程娘子烤来吃。我记得你最爱吃烤鱼了。没有什么细帖子,是怕你没个玩器,闷得慌,我画了几张狸猫、红玫瑰、荷花,瞧你喜欢哪张,再画罢。”

    杜若听得云里雾里,半晌想起没见过他画画,只见过点点圈圈的舆图。

    她深深呼吸,耐心解释。

    “我不是回来等你的。”

    “自然不是。皇帝无能,令百姓不敢出城,你放心,有平定的日子,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不敢拦你。”

    “是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跑到哪里去”杜若自嘲。

    “说我拘束你”

    李玙的手顿了下。

    “前日我发诏书册封后宫,昨日已夹在邸报里发往九州,尊张秋微为皇后,吴娘子等皆有封赏,你死时只有良娣之位,追封太过反惹人眼目,所以只封到嫔位,也没有谥号,从今往后世上没有杜若。”

    从他居高临下的角度看,杜若的下颌线明显放松了。

    李玙暗自窃喜,总算做对了一桩事,却听杜若冷冷一笑。

    “如此一来,我入同罗部之事,也不会给圣人面上抹黑了。”

    李玙咽下不甘,轻轻松松冲她眨了眨眼。

    “入不入的,你再想想。男人嘛,一时好,未必一世好,难道各个都像我不敢死缠烂打叫那蛮子缠上才烦呢。”

    赶到马嵬坡时已近二更,再度回到这个发生过惊天血案的地方,随侍人等不约而同地抽动鼻翼,怀疑空气中还残留着假杨家的血腥气,才要快马加鞭离去,却听李辅国颤声吩咐。

    “在此扎营,明日再进马尾村。”

    亲信满头雾水,见他彻夜不眠,独自在火堆前坐了大半夜。

    明明密旨是探访圣人遗落在长安的内眷,为何李司马却这般患得患失,近乡情怯亲信下意识多望了眼,正正撞到他探手入怀,仿佛抚了下胸口,然后飞快地抽出来,面上神情便轻快了。

    众人偏离官道插入小路,在一片密林前下马步行。

    李辅国官居四品,穿戴深绯小团花绫罗袍,袖口宽大松垂几可曳地,黑鸟皮靴也不合脚,草金带亮闪闪的,往下出溜,跋涉在深及膝盖的草丛中十分艰难,没两步就气喘吁吁。

    “司马可要更衣”

    这回带出来的是元帅府才训的新兵,都穿窄袖短打,行动自如。

    “荒郊野岭,官服太显眼了,您说差事不好见光,不如换了吧。”

    “不换”

    李辅国捞高累赘的下摆,露出被草茎刮擦的素帛长裤,蹒跚着前行。

    他向来精瘦,从长安到马嵬坡再到灵武,担惊受怕又殚精竭虑,愈发瘦得面颊都干了,可是两只眼睛灼灼发光,仿佛虔诚僧人终于摸到西来经文时,那种亢奋渴求,决不允许旁人染指的疯狂。

    几个亲信对视一眼,不知他跟谁较劲。

    待穿出密林,跨过界沟,抬眼只见几个庄稼汉正在平整空地,预备秋收翻晒谷物。田边有郎中支个药摊儿,摊边竹竿挂两行大字求医问药,在世华佗。那郎中与娘子情谊甚笃,两人肩并肩挨着坐,娘子倒了茶,喂他喝一口,自饮一口。

    李辅国眼热,驻足郑重其事整理领袖襟怀,端正幞头,甚至捋了把脚边草叶上的露水抹眉毛。

    亲信目瞪口呆,低声询问同僚。

    “李司马的眉毛怎么了”

    “是生得有些散乱”

    庄稼汉正挥汗如雨,猛看见个大官站在地头,锄头一扔,就齐刷刷跪下了。

    “官,官爷请教官爷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小的马尾村村民,从来不曾忤逆皇恩,从来不曾,不曾”

    他本要说不曾顺服于占据长安的叛军,忽然打了个激灵,想起眼前人还不知道是哪头的呢

    李辅国颇为无奈,想喝令他喘匀气息慢慢说,眼角余光瞟到郎中身边,就见那窈窕妇人恰恰抬头瞧热闹。

    乡村野地,这妇人却怪,以单丝罗覆发罩头,那罗极细又透亮,金银线绣了花鸟,影影绰绰遮住五官,长发随便挽个攥儿,垂下一缕在颊边。

    虽然看不清面孔,她真爱娇,十月还穿蛇皮绫,摊底露出一角轻盈缥缈的裙摆,晶莹如水波般剔透。

    李辅国顿时面露喜色,走到跟前招呼。

    “看来我是来对地方啦来呀”

    他在乡民们悚然惊惧的目光中转身,从亲信手里接过一个精细的木雕盒子,笑容满面地打开机关。

    此起彼伏的嘶声响起。

    一个个抽屉、夹层、暗格,被李辅国抽丝剥茧般陆续亮出,成百的珍珠、玉石、红蓝宝,乃至翡翠、玛瑙、珊瑚,堆得满满当当。

    杜桂堂惊诧不已,知道李玙找上门来了,起身要寻仆固娘子,却被亲信抬起刀鞘摁住。

    杨玉的目光从珠宝转移到李辅国身上。

    “您走时匆忙,什么也没带,身上穿的定是杜娘子的私房。这单丝罗是她最爱,缭绫虽然贵重,她却嫌丝线浮凸,刮在身上难受”

    李辅国洋洋得意,卖弄着他对杜若的熟悉。

    “还有蜜合香,八白散,玫瑰花水,珍珠膏,玉青澡豆香方虽寻常,不过冰片、云母、麝香等等,可是制作费力。这等乡野地方,要找个阴冷避风的地窖也难,如何制作香丸更种不出几十斗玫瑰萃取新鲜汁液。杜娘子娇惯,没了这几样东西,定然不肯沐浴。倒是灵武虽然偏狭,却聚集起几位大商户,把堵在西域商路上的货色运来贩卖。您看,这些,还有这些”

    他指着手下们掏出的一只只细木匣子,随意挥手。

    “除了方才那盒,粉圆的几颗珠子实是杜娘子心爱,我淘摸了好一阵,其他东西,只要您看得上眼,全归您”

    杨玉微微一笑,仿佛逛街市般,起身顺着一排长长的匣子逡巡检看。

    杜若喜欢带机关的玩意儿,从前长安有个木器高手,专在方寸之间变花样,明里是个巴掌大的匣子,实则层层叠叠,能分出十八个细格。

    李辅国投其所好,这些东西真送到杜若手里,什么奇珍异宝都倒出来另行处置,先捧着匣子爱不释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揣摩眼前这位的身姿已然如此窈窕,眼眸已然如此婉转多情,不知那位杜娘子风情又有几何

    只有李辅国胸有成竹,看着杨玉神情变幻。

    周遭鸦雀无声,杨玉浏览一圈后停下脚步,仍旧站在那盒珍珠前。

    日光强盛而温暖,折射出珍珠冰凉油润的独特光泽。

    她拈起那几颗粉圆的珍珠在掌心转着看,满不在乎地随口点评。

    “圣人怎的忽然这般不解风情竟成了个蠢物,若儿要他这个人而已,拿这些东西来,倒扫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