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辅国面色顿时变了几变, 话语出口带了威胁之意。
“她到底在何处”
他一翻脸,手下忙收起匣子,握拳的握拳, 摸刀的摸刀, 几个庄稼汉都苦着脸不敢插话,杜桂堂紧张地护到杨玉身侧。
“揣摩女郎心思的功夫,中贵人疏于练习,是不如人。”
杨玉随手往他怀中一甩。
李辅国接应不暇, 珍珠滴溜溜全落了地。
他下意识屈膝去捡,忽然反应过来, 一抬头,果见杨玉满面讥讽,似是笑他没见过世面, 几颗珍珠当做多么了不起, 或是久居人下,做奴婢做出瘾头。
“姑娘家,都喜欢差遣观音兵, 给个笑,说两句软话,就能哄得人冲锋陷阵,何乐而不为倘若您是朝廷命官、侍卫或是太医, 我定要骂她不知检点,耽误您数十年好辰光。可您不是呀”
杨玉面纱后的双眼认真瞧着李辅国, 不解地想了一回,唇上笑意更深了,口气仿佛真是替杜若致歉。
“千怪万怪,只怪她太老实, 或是她的推拒在您看来,是欲拒还迎。”
杨玉越说,李辅国的眉头拧得越紧,仿佛被人硬捏着嘴塞了满把黄连,苦得脸都皱了。
几个庄稼汉这才听懂眼前高官究竟是何身份,晴天霹雳般啊了声,表情异彩纷呈,直通通就去去瞧人。亲信们有点反应不过来,心道与闻丑事,岂不是要掉脑袋
李辅国简直气得倒仰。
杨玉最爱剑走偏锋,他一早已经领教。
当初杨玄琰带姐妹几个进京,杨琦、杨瑞等也是美人,却耐不住内侍省重重选拔的繁琐,半途放弃,独杨玉兴奋不已,熬到半年后由李辅国选看,才一锤定了音。
真要说起来,他对她还有换命之恩呢
想到杨玉已经坠入尘埃,而他越爬越高,由内宫走向前朝,掌管元帅府谏言、调动职权,凭什么还受她的气
李辅国抬起没断的左腿用力跺下去,几颗稀世大珠顿成粉末。
他指了指杨玉身后。
“围了马尾村,一日之内不交出杜娘子,放火烧村”
手下愕然向他脸上看,只见他气急败坏,猛地一吼。
“看什么看我还差遣不动你们几个圣人口谕令我便宜行事,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要问内帷机密吗”
亲信连说不敢,匆匆散开,拔刀砍断树枝,绕着村子布置柴火。
杨玉没料到他这般做得出。
李辅国一双眼冰冷得毫无喜怒,直勾勾盯住杨玉,话却是对庄稼汉说的。
“去找人。”
庄稼汉脸都白了,手脚并用狂奔回村。
李辅国从后腰摸出马鞭,眼盯着杜桂堂慢慢解开,凌空挥了两圈,啪地一声,甩过去。
顿时他鼻梁上就多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杨玉白嫩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
李辅国淡淡解释。
“这一鞭,是替太上皇打的,白身唐突内眷,该当死罪,不过嘛”
他再次举高胳膊。
杜桂堂眼底闪过一丝恐惧。
但下一刻,一道银光凌空袭来,尖锐处刺穿马鞭,嗖地带飞了
李辅国只觉手腕被一股劲风裹挟,皮肤叫鞭尾甩得生痛,当啷一声银手柄落了地,几个手下瞬间哗然。
众人齐刷刷望去,只见那赫然是一把造型如闪电般蜿蜒的古怪匕首。
一见此物,李辅国吓得阿咦了声,差点跌倒。
亲信忙扑上来扶住,愕然指着村口。
只见一个威风凛凛的白发妇人率众走来,身穿鲜红翻领窄袖长袍,领口袖口镶通纹阔边,头上戴一顶桃形金冠,分明是回纥装束。
阿史那偷袭灵武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亲信惊疑不定,连声低呼。
“糟了糟了,撞进贼窝了”
“怕什么”
李辅国不悦地喝了声。
两边人数相当,对面走前排的全是女眷,他底气十足,扬声叫阵。
“马尾村胆敢窝藏同罗叛贼好得很,本司马将好替朝廷剿灭匪帮来呀,点火”
十来个火把刷地扬起,扔进火堆,只听轰一声响,火舌扬起来,距离外围房舍只有几步之遥。
村里屋舍连片,住宅紧挨谷仓,还有才修好的马厩,这火真烧起来,转瞬就能毁了数百人的生计。
杜有涯和袁大郎同声惊叫,折返回去拿桶,奔向上游溪流抬水。袁四娘和卿卿异口同声骂了句无耻,捞起前襟掖进腰带,气哼哼撸起袖子开打。
杜桂堂气得大嚷。
“什么叛贼你别血口喷人我二堂姐根本就”
“桂堂”
杨玉喝止,声音里满是责备。
李辅国下巴一抬,就有人提住了杜桂堂的衣领。
仆固娘子隔着七八丈远,见状拔足飞奔而来。
李辅国刷地抽了亲信横刀比在杜桂堂胸前,狠狠威胁。
“你再走一步试试”
回头喝问杜桂堂。
“说”
“她,她走了大半个月了,谁都没带”
脖子上大手卡得更紧了,杜桂堂连声咳嗽。
“我不知道呀”
李辅国狐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道杨玉这是什么眼光这小子唯唯诺诺,百无一用,不光是不敢撒谎,而且不会,是真不知情。
周遭救火喊杀声震天,杨玉却很闲适,施施然一笑,仿佛和故旧聊天。
“若儿才三十出头,梅开二度,亲朋好友都为她高兴,乱世中书礼俱废,也不要紧。再者,她只看得上大英雄,大人物,凭一己之力,能把世道翻过来那种。譬如永王,贵为宗室又如何她照样不当回事。中贵人,这样的女人喜欢一个男人,你杀了她,也改不了。”
李辅国气得直冒汗,杜桂堂紧张地手脚发软,轻声警告。
“五娘少说两句”
可杨玉丝毫不让,甚至微微抬高了下巴,眼底的睥睨之色映着火光,简直叫李辅国自惭形秽。
许久,李辅国忽然莫名其妙地低头看向双腿。
他两条腿不一般长,右腿断骨重接后短了一截,平时站久了或是阴雨天,就酸痛得像有根铁锥子死命往骨髓里钻。所以他总是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左腿上,扳正上半身,让旁人看不出纰漏。
可如此这般久了,他左腿比右腿粗壮许多,而且脊柱严重变形,站着不明显,只要走动起来,比一般的瘸子更古怪,更猥琐。
很多年没人敢在他背后窃窃私语了。
但当初是有的。
李辅国拼命克制着冲进村里,找面镜子照照尊容的冲动,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嘴唇微微发抖,情绪就快压抑不住了。
亲信上前道,“司马,既然人不在,咱们回去复命罢。”
“对”
他虚弱地应了声,竟然答应了。
“回去,回去。”
杜桂堂很怕李辅国暴起发怒,与村人拼个你死我活,至少拿金珠玉石劈头盖脸砸向杨玉,但他仿佛已经泄光了全身气焰,竟真的一走了之。
杜桂堂心有余悸,问杨玉。
“你何必说得那样刻薄其实当初,他对杜家不错。”
“他那种人”
杨玉背心也汗透了,望了眼身后火势渐小,便帮他揉胸口。
“一旦得势,恨不得浑身的筋骨皮都扒了换一副,我不揭破当初,他便自以为寒窗苦读,正途出身的郎官,越发做起美梦来。”
杜桂堂半懂不懂。
“可你惹恼了他,万一他对二堂姐不利呢”
“不利才好,叫若儿硬起心肠,早早结果了他”
杜桂堂听得浑身一抖,不敢相信这种狠辣之语出自她之口,杨玉已热得摘了单丝罗扇风。
“知道那处何等凶险了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哪里还会回去”
十月二十五日,房琯上表皇帝,请求率元帅府五万新兵收复两京。
奏表洋洋洒洒数千字,言辞慷慨,恢弘华丽,看得李玙双目含泪,及至读到末页,更是大惊失色,举棋不定,遂招李俶等来商议。
兄弟三人轮番看完,李俶不说话,李儋也垂了眼。
李倓便道,“圣人,儿子们商量过了。叛军起兵已近一年,初时来势汹汹,席卷九州,几有将李唐宗脉连根拔起的势头,可是越到后头越软弱无力。尤其李光弼常山大胜后,河北十余郡县纷纷倒戈,重归朝廷,中原局势已然逆转。”
李玙面露微笑,赞同道,“是啊,咱们偏安一隅,只有同罗部上门啰嗦,叛军并不来,太上皇在蜀中也无人滋扰。可见安禄山并非雄才大略之辈,不过顺势而为。”
“所以急什么呢”
李俶道,“只要郭子仪安分守己,不再冲撞圣人,咱们练好兵马,多储备粮草,才是第一要紧的。至于房琯,贪功冒进,别人辛苦练出来的兵,他张嘴就要,真是好意思”
李玙不置可否,翻到奏表末尾署名处指给李俶看,只见密密麻麻,列了五六十人。
“你们三个都不认得人,不懂这联名的轻重。自天宝六载李林甫闹出野无遗贤之后,朝廷已经十年不曾开科取仕了。这张名单,多是薄有文名的士子,滞留长安多年却等不到机会,牢骚满腹,借诗文唱和,隐隐有结党之相。另外,还有十来个近身侍奉过太上皇,官职在五品以上的长安官员,甚至不乏李泌、高适等名臣。”
李俶啊了声。
李玙环顾三人许久,长长叹了口气,挥手道,“你们都退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