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灯光温馨的客厅就像一座奢华的坟冢。
好半天, 还是秦璇难以置信地先开了口“为什么你爸爸这个提议不好吗你个小孩,就为了跟家里人置气,怎么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我没有赌气,我是认真的。”林杳然语调平和, 甚至挂着一丝微微的笑意。“但是, 爸爸, 秦阿姨, 你们不用担心, 就算azure封笔,也不会对你们造成影响。”说着, 他早有准备地拿出一张银行卡, 素白的手指按着卡面,推到林远枫面前。
“我知道也不光是旋风音乐, 林家现在整体生意情况都不太好, 这里面存了四点七个亿, 密码是妈妈的生日。”
迎着几个大人震诧的眼神, 林杳然垂下眼,似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很懒,也不懂金融方面的事,如果这笔钱能用来好好理财或是投资,能给你们的应该更多吧。”
“哦,不过你们放心,这笔钱跟贺家没有一丁点儿关系,都是我写歌赚的钱。费了好大功夫存到现在, 为的就是今天。”
“秦阿姨,你以前常和爸爸抱怨,说我是讨债鬼转世, 活着就是浪费林家的钱,根本不知道大人赚钱有多辛苦。我当时不懂,现在才发觉您说的真是太对了。赚钱真的好不容易啊,刚开始,我写一首歌,到手只有几千块钱,拼命写啊写啊才逐渐有了起色。”
秦璇呆呆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面红耳赤地正要发作,林杳然又淡淡开口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疑惑。”
“相比林家为我看病花去的钱,你撺掇我爸爸接手的秦家那些烂摊子生意,难道不是让林家亏了更多的钱从这层意义上讲,你觉得谁才是真正的讨债鬼”
“或者,我该称之为水蛭、米虫才更恰当”
秦璇深吸一口气,胸腔明显扩大了一圈。她脸色发白地冲林远枫大吼,“你看你养的好儿子哑巴啦,你给我说句话啊”
可林远枫还是木头人一样地僵坐着,只颤颤道“然然,这钱爸爸怎么好要”
“事到如今,您就不必再假客气了吧。”林杳然无可奈何,“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难道不该高高兴兴收下才对吗”
林远枫抖得更厉害了,“目的然然,你怎么可以这么想爸爸”
“那我又该怎么想您呢”林杳然音调陡然拔高,“带我去家庭餐厅,带我去水族馆,为我做便当,又对我说那些话,不都是为了哄我答应帮你这个忙吗如果我没这个利用价值,您还会想到我吗”
“您连秦阿姨当着贺家人的面骂我,都不会帮我说半句话。小时候,妈妈才刚过世多久啊,爷爷就用各种难听的话说她,你有反驳过哪怕一句吗”
眼前,名为“爸爸”的男人无言以辩。
但林杳然想,自己多么希望对方能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来反驳,证明自己说的一切都是错的。
“还记得吗以前过年,你们去栗园山庄度假,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多么理所当然,就好像但凡我在,就会妨碍到你们的快乐。”
“我从没这么想过”林远枫心急慌忙地辩解,“然然,你忘了吗我们都是考虑到你身体不好,所以才”
“你说谎”林杳然脸上一瞬闪过极度厌恨之色,还有深深的伤悲与疲惫。
“我也很想去栗园山庄,我也想知道泡温泉是什么感觉,我也想和家人一起开开心心地过年。而您,就因为怕秦阿姨又跟您闹,硬是对我视而不见。”
“然然身体弱,还是一个人静养比较好,然然很乖的,不说话就是没意见,然然没有不高兴,就是再闹小情绪,您总是用这些理由无视我、漠视我,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我最需要您的时候,假装看不见我。”
“这一次,您也这样做就好了啊,又何苦假惺惺地演那些父子情深的戏比起被您视而不见,那种虚伪的关怀更令我痛苦,想想就觉得恶心。”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然然,爸爸没”林远枫翕动着嘴唇,反复念叨,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林杳然说得都对,他的心思也好,他的盘算也罢。
都对。
对到再勉力否认,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林杳然闭了闭眼睛,“爸爸,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你或许还有一丝真心,对我、对妈妈。我多么希望,今天这话不是从你口中听到。可事实证明,你不仅没有真心,你根本就没有心。你不爱妈妈,不爱我,不爱秦阿姨,也不爱小萤,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
林远枫面色赤红,声音沙哑,“然然,这话说得太过分了你真的不该不该这样看你的父亲”
“难道不是吗”林杳然漠然反问,“你如果真的爱妈妈,又怎么会马上和秦阿姨结婚。你刻意不提她的名字,不对外承认她的存在,甚至连给她扫墓都不敢。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即使她不在了,也依然会珍视她的一切,就好像她仍在身边一样。而你,连纪念自己爱人的勇气都没有,只想尽快进入新生活,太太平平过你的好日子而已”
“啪”
一只茶杯砸中林杳然的额角,滚热的茶水泼了出来,瞬间烫红了半边脸。可他只是身形微顿,像完全觉不出痛似的,摘下眼镜,缓慢擦起了镜片上的水珠,一下又一下,怎么擦都擦不干。
这回没偏。林杳然想。
“你你给我闭嘴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林鸿恼怒已极,桌子拍得震天响。“我看你真是失心疯了,竟然敢教训起大人来了”
“我怎么敢。我说的都是实话。”林杳然戴上眼镜,抬起头。他的脸平静地暴露在灯光里,一半通红,另一半却异常苍白,看起来极是怪异,仿佛覆了一张空洞的假面。“我也没有疯,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后背不禁发起一阵森凉。今天这个林杳然真不像林杳然,倒像是个钻进林杳然皮囊的伥鬼,正要在林家兴风作浪地作祟。
真正的林杳然,是个很爱爸爸妈妈的孩子,简单哄一哄,就能哄得他心软。
自然,他也不会说这么多狠扎大人心窝子的寒心话。不仅不会,他连话都很少,流的眼泪倒比说过的话还多。到后来受多了爷爷的训斥,他连眼泪都很少掉了。
而且他也非常听话,几乎被磨尽了所有脾气。让他搬出去就搬出去,让他跟谁结婚他就跟谁结婚,仿佛对自己这个人,都完全无所谓了。
这样的林杳然,究竟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呢
“你爸爸有了新家庭,稍微分散一点对你的注意力也在所难免,你怎么能对生你养你的大人怀恨在心。”林鸿嗓音低哑,“再说了,就算你爸对你有所疏忽,我可没有半点对不起你”
“嗯,爷爷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得。”林杳然抿了抿唇,“所以,这四点七亿里,除去还债的那部分,剩下的钱是我想还给您的。”
他伸手拿过洗得都有些发白的帆布斜挎包,从里面抽出一个文件夹放到桌上。
“这份清单还请您过目。里面包括当年心脏手术、眼睛手术和后期恢复的费用,医疗团队日常维护费用,林家供我读书的学费和生活费,以及援建苦荞村的款项,利息一律按国家开发银行五年以上490的年利率计算。扣除掉旋风音乐负债的三点二个亿,剩下的一点五个亿正好覆盖以上全部支出。”
“哦对了,您每个月给我打的生活费我一分没动,全存在您给我打款的账户里,随时都可以取出来。”
“还有,您给我买的两套房子的产证也在这个文件袋里,我想我以后没机会去住了,还是请您收回去吧。无论您想过户到谁的名下,我都积极配合。”
交代完,林杳然抿了口茶,牵动被烫伤的左半边脸,忍不住“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总之,我能给的全都在这里了。你们再想问我索要什么,我也实在给不出来了。现在的我,除了身上这个破包,可以称得上一无所有。”
他慢慢转动眼珠,看见几个大人正直勾勾地紧盯着自己,便忍俊不禁般笑道“怎么,难道你们连我最后一点家当都想要吗”
“也行。”他摘下帆布包,“哗啦”丢在桌上,“归你们了。”
“林杳然”林鸿拍桌而起,高举手杖厉喝,“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不明白。您倒是告诉我,我又做错了什么”林杳然声线轻缓,仿佛真的无比困惑于眼前这个老人的震怒。“我没哭,没闹,没生病,要钱我给,打我我也受着,您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钱钱钱,你现在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林鸿痛心疾首,“家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亲情,不是钱”
这下,轮到林杳然无话可说。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能从爷爷口中听到这种话。
荒谬,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您真是这么想的吗”林杳然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既然亲情最重要,为什么你能在妈妈头七还没过的时候,就堂而皇之地用歌女一类词的诋毁她”
“妈妈走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恨她为什么至今不肯承认她就是爸爸的妻子明明她有名有份,放弃了一切,几乎把全部的人生都献给了这个男人”
“亲情这两个字,您怎么说得出口啊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亲情,只有无限膨胀的控制欲”
“你连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为他的妈妈恸哭都不容许,甚至连他妈妈为他取的名字都要剥夺,结果现在,你跟他说亲情最重要,你自己就不觉得可笑吗”
尾音戛然断在空气里,林杳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咳出满眶的眼泪。尔后,他长而缓地吁出一口气,在这平复气息的间隙里,他恍惚想起,仿佛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幻想过这样的画面
某个雨过天晴的午后,阳光蒸蔚潮润的空气,一道小小的彩虹挂在庭院里。
妈妈抱着自己坐在秋千上,用好听的声音念故事书。爸爸围着桌子忙忙碌碌,端出一道道味美可口的料理。
“叮铃叮铃。”
大门口传来清脆的门铃声。
“爷爷来了”自己从妈妈怀里一跃而下,兴奋地跑过去开门。门一打开,就是笑容可掬的爷爷。爷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过自己。大家围着桌边坐下,在葳蕤花草与温暖阳光的包围中,说说笑笑地享用起了丰盛的大餐
何其愚蠢。
于是,他像回味什么笑话一般,忍不住饱含哂意地笑起来。
“这个家,什么都有,但从不曾有过亲情。至少,你们的所谓亲情,从来就没有施舍过我。”
“你你好啊,这就是我林鸿养出来的好孩子啊”林鸿抚着胸口,大口粗喘着气,深陷的眼窝里逐渐蒙上一层潮湿浑浊的光。林杳然看着他,只觉得他突然之间又老了许多,皱纹一下子全翻涌了出来,再不是记忆里那个掌握绝对威势的可怕老人了。
林杳然闭了闭眼,压下胸口裂开的一隙酸楚。“爷爷,您想从我这里得到感恩,我却想从您这儿听到道歉,到头来,我们都无法从对方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
林鸿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一时间,屋里唯余几个大人交错的眼神,粗重的呼吸。
许久,林远枫艰难地开了口,满腔苦涩地喃喃“然然,你你真的太绝情了。你这么做,是想和这个家、和你的家人,彻底都断绝关系吗”
林杳然听出了他话中的哽咽,但是,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已经和自己再没任何关系了。
因为
“我的爸爸和妈妈一起离开了。我也没有家。我的家,早就被您卖给了秦家做酒店生意,什么都没留下。”
“您忘记了吗”
林远枫望了眼儿子,一瞬间,他看见的不是长大的林杳然,透过模糊泪光站在那儿的,是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笑容灿烂,眼睛黑亮。
这个男孩喜欢缠着自己一起拼高达模型。
这个男孩最爱吃自己做的蔬菜汉堡肉。
这个男孩会每天守在电视机前,和广告里潘崽一起唱歌。
潘崽的兜兜里装满了幸福的魔法。只要默念潘崽的名字,就能让美梦成真。
其实,实现这个男孩的美梦,是世界上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神奇的魔法。
杳杳的理想就是爸爸妈妈。
杳杳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现在,杳杳就觉得自己好幸福啊。
然后,男孩看了他一眼,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等”林远枫一个踉跄,无比狼狈地扑了过去。“你先别走,有话好好说。你再恨爸爸,我们也毕竟是父子啊,还有血缘关系,有什么事情问题不能坐下来慢慢解决”
“这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林杳然抬抬下巴,示意桌上的银行卡和文件夹。“您放心,您也说了我们还有血缘关系,对外我还会叫您一声爸爸。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如果您真觉得亏欠我,想要补偿我,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这个请求,对您对我,对在座所有人,都好。”
林远枫颤抖着问“什么”
林杳然笑了,两行眼泪泫然落下。
他说“把妈妈的墓,迁出林家墓园吧。”
走出林家大门,林杳然才发现外面下雨了。铅灰色的乌云覆盖整座城市,细密雨丝在他头顶落成白茫茫一片。直到脸颊脸颊被打湿,切断的痛感神经重新接通,烫伤的半张脸才在冰凉的雨水里发出火辣辣的痛来。
不过跟心里的痛比起来,这点痛也算不了什么。
雨不是雨,是一把把尖刀,在他胸口深深浅浅地捅着。
他也没有伞,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身后的那个地方。现在的他,伶俜茕茕,一无所有。
轻得很。
雨越下越大。
连绵不绝的雨丝被风吹成长线,斜斜地交错在孤独的天地间。
林杳然停下脚步,向下低了头,涌出一大颗热泪。
热泪滚滚而落,消失在无数雨珠之中。
蓦地,眼前涌进来一片光,照得雨帘倏然发亮,犹如无数点萤火悬浮在半空。他抬手挡在眉间,许是因大雨滂沱,许是因含着满眶的眼泪,又许是减退得愈发厉害的视力,朦胧视界里,一时间只剩下那抹熟悉的身影。
高大的,温暖的,可靠的,满满地占据他的虹膜。
下一瞬,一朵漆黑的云的绽放在他头顶,清馥醇冽的气息弥散开来,将伞下的小小空间熏染得干燥又洁净。
“杳杳。”
单只这么一声,就消解了所有喧嚣杂音。
伞外,是一整片庞然又静默的大雨。
林杳然狠吸了下鼻子,扑到贺秋渡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车内光柔和地洒落下来,充盈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安心气氛。
林杳然光着脚缩在宽大的车后座上,身上薄毯裹得严实,只探出颗湿漉漉的脑袋。他左边脸颊红肿了一大块,右侧倒是惨白透青,豆大的泪珠不停往下淌,整个人哭喘得浑身直抽抽,简直比路边纸箱里的弃猫还可怜。
“呜呜呜呜呜呜我的钱我辛辛苦苦写歌赚的钱钱房子全都没有了没有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贺秋渡熟练地抽了餐巾纸递过去,林杳然头一低,又响亮地擤出一包清水鼻涕。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的钱房子全都没了”
贺秋渡见他哭得快体力不支,索性把人揽过来,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好好哭。林杳然也不客气,扒着他肩膀继续饮泣不止,眼泪混合着清水鼻涕成挂往下掉,连穿在外套里的衬衣都湿了个透。
等人哭得够了,贺秋渡才用湿纸巾一点点擦去交错斑驳的泪痕。见到那一大块红肿,他喉头微哽,也没说什么,先用柔软的毛巾包裹冰水,轻轻贴上给他冷敷。
“嘶”林杳然疼得眉眼皱成一团,差点又有掉泪的冲动。他阖上干涩酸痛的眼睛,钻进青年怀里缓了好久,才气息奄奄地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贺秋渡不说话,往他手里塞了一罐热得刚好的巧克力牛奶。林杳然定定地捧着牛奶,然后抬起红红的眼看他。车内灯光柔和地笼罩下来,将那张线条深刻的脸庞沉淀出许多柔软。
林杳然问“之前我跟爸爸见面的事,你是不是也知道”
贺秋渡下颌绷紧,这才低应了一声。
其实,何止跟林远枫出去的那几次。只要林杳然没在他身边,不是在他眼皮子能看到的地方,他都要保证能时刻掌握林杳然的动向。
他也心知肚明,自己这种行为有问题,不正常,但却根本控制不住。毕竟是用了好多年、又费了好大功夫才失而复得的宝珠,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巢穴里,也必须多放一只眼睛在对方身上。
追根溯源,他想到方荷芝以前也干过的类似的事。怪不得自己无师自通,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母必有其子。
“我有点不放心你,所以才派人跟在你后面看着。”贺秋渡一边说,一边观察林杳然的反应。林杳然没吭声,闷头剥着牛奶瓶上的锡纸,指甲剪太短,剥来剥去剥不开。他微叹了口气,伸手拿过,帮他剥。
然后,一颗很大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惊得胸膛起伏了一下,稳了稳情绪才低声道“对不起。”
林杳然眨了眨眼,驱散潸然泪意“是那些黑西装的人吗”
“嗯。”贺秋渡继续帮他冷敷,“但你不用怕,他们现在都是正规员工,而且我以后也不会这么做了。”
林杳然握着牛奶瓶,听着,又好像在想些别的什么。这种情态不仅引得贺秋渡紧张,甚至有些害怕起来。
害怕林杳然的眼中,会晃过哪怕一丝丝的恐惧与厌怕。
可是,林杳然只是往前倾了倾,捧起他的一只手,把没受伤的半边脸,贴进了他的手掌心。
“没关系的。”他轻轻蹭了蹭,“我根本不会介意。”
贺秋渡喉结略滚,“真的吗”
林杳然点点头,嘴唇擦过他的虎口,柔软微凉。“谢谢你。”
贺秋渡注视着他,“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一直看着我。”林杳然闭了闭眼,睫毛下又滚落咸涩的泪珠,在清晰的手掌纹里溢成温热的纹路。
“谢谢你总能找到我。”
贺秋渡微怔,绷紧的唇线慢慢化成柔和的弧度。“毕竟我活到现在,一直在做的就唯有这件事。”
林杳然眼睫晃颤,泪水掉得愈发厉害,又被贺秋渡一点点仔细拭去。
“再忍一忍,回家擦上药膏就没那么疼了。”他听见贺秋渡有点儿低哑的声线,刻意掩饰的平静下,是难以压抑的心疼。于是愈发委屈地点了点头,说“疼。”
不光脸上疼,心脏也像被撕裂一样。
“但很快就会好的。”
没被烫伤的右侧脸颊落下羽毛的触感,是贺秋渡亲了亲他,吻去他的眼泪。在这饱含爱意的轻柔抚触中,林杳然伸手,握住对方的指尖,先是手指,再是十指相扣,后来这样也犹嫌不足,他像沉入一池温热的池水般,把自己埋进对方的胸膛,去听那沉实有力的心跳。
“贺秋渡,从现在开始,我就没有家了。”他喃喃地问,“你愿意给我一个家吗”
回答他的是印上额头的亲吻,安静,温柔,虔诚。
“我愿意。”
等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林杳然就跟贺秋渡一起回了趟贺家,告诉方荷芝和贺尧两个人打算结婚的消息。虽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方荷芝还是激动得当场哭了出来,双手合十感谢她晚年金盆洗手皈依佛祖的“阿公”在天有灵,终于让她家迎进然然这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宝贝疙瘩,也保佑小秋有了一个可托付终身的好归宿
儿子一定要嫁得好。对男人来说,嫁个知冷知热的好人儿等于第二次投胎,这才是幸福男人的黄金法则
林杳然摸了摸脑袋,“可我现在一贫如洗、身无分文”
“没关系”方荷芝抓过两人的手,像揉面团儿似地捏把捏把在一起。“钱这种东西最没用了,关键得人好我们家条件再困难,也不会让你们小俩口挨饿受冻”
林杳然吧唧吧唧点头,“是是,方阿姨您放心,我一定会给小秋幸福的”
方荷芝正乐呵着呢,一听这话故意脸色一沉,“现在还叫阿姨呢”
林杳然微赧,“妈”
方荷芝张开双臂,用力把人抱进怀里,“哎,宝宝。”她轻轻拍着林杳然的后背,“以后然然就是我的宝宝,妈妈一定要对宝宝很好很好。”
“这下总算好了。”贺尧欣慰地望着妻子,轻声对儿子道,“你妈妈这些年一直都介怀当年和然然妈妈的事,我希望她从今以后可以逐渐放下了。”
“很多事情,真的想放下应该不是那么容易。哪怕自以为放下了,可能心里还是会有抹不去的痕迹。”贺秋渡顿了顿,露出混合着温柔与些微怅然的笑意。
“大概只能靠我们这些近在身边的人努力为他们多做些什么吧。毕竟我们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他们能真正获得幸福。”
没过两天,贺家那里就派人送来了一份礼单,说是先生和夫人的一点心意,祝他们结婚快乐。晚上,林杳然洗完澡得了空,便研究起了那份装订得十分豪华精美的礼单。
“为庆贺林杳然先生与贺秋渡先生新结连理,特此奉呈以下礼品”林杳然揉了揉眼睛,高级珠光纸上的烫金字晃得他一阵头晕目眩。
这叫一点心意
“怎么了”贺秋渡关掉吹风机,帮他梳理刚吹干的头发。
“你听好了,美属维京群岛附近私人岛屿一座,riva飞桥式游艇一艘,布加迪威龙164超跑一辆”林杳然合上礼单,这些东西对他这个目前支付宝里连一百块都没有的穷人实在冲击太大,他一个字都念不下去了。
“你不喜欢吗”贺秋渡熟练地替他把长发编成松松的三股辫,“我觉得挺好的,以后带你出海玩很方便。”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林杳然回过头,“这也太贵重了,我还以为就是糖果点心这种”
“有。”贺秋渡很淡定,“你翻到最后一页。”
林杳然依言翻到最后,顿时瞪圆了眼。
方荷芝以他的名义,为他开了一家甜品店,还把巴黎丽兹酒店一位很有名的甜点师请过来当店长,据说这位大神做焦糖布丁的手艺乃是一绝。
“这、这个甜点师我知道。”林杳然结结巴巴道,“可他不是很早就只负责指导学生做甜点,不再亲自动手了吗妈妈是怎么请得动他的”
贺秋渡微妙地沉默了一下,“她自有她的办法。“
“”林杳然好像懂了。
“杳杳,其实我也有一份礼物想送给你。”
“什么呀”林杳然推了推眼镜,“你又有什么新单要介绍给我吗”
自从变成赤贫人士后,林杳然就恰饭模式全开,满脑子都是接单接单接单,发誓要把给出去的钱加倍赚回来。为了能产出更多的曲子,他也不在工作室里摸鱼打瞌睡了,每天按时上工,拒绝拖稿,唯有工作使他快乐。
贺秋渡幽幽道“你现在脑子里只有工作。”
“我马上就是有家庭的人了,当然要努力赚钱养家才行。再说,你这个人讲究得不得了,不要太难养活噢。”林杳然哼哼。“对了,你到底要送我什么呀是圆滚滚的大冒险要出第二季了吗”
奥盛卡通重新上市后,制作了一部以大熊猫潘崽为主角的动画。凭借一群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和轻松治愈的有趣情节,上线后很快取得了超高的播放量。潘崽也终于从过气卡通形象,翻红成炙手可热的大明星。随便一刷微博,就能看见各种萌兮兮又贱兮兮的表情包。
当然,圆滚滚的大冒险能火,还少不了林杳然写的主题曲的功劳。奥盛卡通刚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没想到林杳然抛弃azure这个马甲后,用真名发表的第一首歌竟然是画风低幼的儿童歌曲
这还是原来那个苦大仇深的怨夫歌专业户吗
但也真不愧是他,歌红得比动画还快,可能有人没看过动画,但一定不会有人没在短视频里刷到过这首歌。欢快的节奏配上软萌的歌词,一遍就洗脑,虽然魔性,但听了就忍不住抖腿,嘴角也跟着快乐上扬。
咳,有对象的人就是不一样哈。
“第二季还在做,哪有那么快。”贺秋渡道。
“那是什么啊不许卖关子,快告诉我。”
“再等等,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才能见到。”
“切,不说就不说,我还不稀得听呢。”林杳然一头钻进被窝,“睡觉”
贺秋渡伸手过去揽他的腰,“还早,才十点。”
林杳然不理他,“睡不着就去玩手机,朕又不会治失眠。”
“我们不是要去领证了吗”贺秋渡凑上来咬他耳朵,“在这之前要不要再试一次”
“试什么”林杳然反应过来,脸腾地红了。不过再一想,两个人都快去民政局登记了,之后还要举行婚礼,自己和贺秋渡是不是在这之前完成大师的解法比较好啊况且领证的时候还要拍照,之后还要拍结婚照,自己真的很有必要尽快把头发剪掉
剪掉烦了自己二十几年的头发,也相当于重获新生,拥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就在他七想八想的时候,贺秋渡轻轻一握,就禁锢住了他的两只手腕。算了,伸头缩头总要挨一下,林杳然索性心一横,闭上眼大声道“要做就好好做,速战速决,不许乱来。”
贺秋渡覆身上来,吻了吻他乱颤的睫毛,“好。”
好个屁
林杳然艰难地睁开眼睛,头脑一阵眩晕乱转。阳光隐隐约约从紧闭的窗帘里透进来,告诉他现在很可能是第二天了。不然的话,他真不知道晨昏几时,他连自己昨晚睡没睡过都不清楚。
印象里,自己好像昏过去了几次,但每次又被贺秋渡硬生生弄醒。刚开始,自己还能勉强忍耐,但后来只能咬着枕头一角不停地哭,最后甚至连哭都没有了声音,只能气息微弱地闭着眼流泪。
大概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被贺秋渡抱去了浴室。清理的过程最是艰难,可是他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羞赧难当地把脸埋在贺秋渡肩膀,任由对方一点一点把那些东西引导出来。
很慢,因为真的好多。
“杳杳”贺秋渡见他这会儿终于醒了,凑过来问,“感觉怎么样”还伸手搭上他的额头,探他的体温。
林杳然有气无力,“你干嘛”
“怕没弄干净,那样很容易发烧。”
林杳然瞄了一眼他的手,骨节分明,指节修长,不由一阵耳热。
笨蛋,怎么可能弄不干净。
不过,虽然没发烧,他的老弱病残之躯终究还是遭了大罪,肿的肿,酸的酸,跟快散架了一样。偷偷拉开被子看了眼,他简直骇了一大跳了,红的青的紫的争奇斗艳,简直没一块好地儿。腰身两边受灾情况最严重,青紫的手指印到现在都清晰可见,可见昨天晚上被掐得有多凶。
贺秋渡知道自己把人欺负得狠了,很自觉地抱他下床,帮他穿衣服。宽松柔软的家居服将清瘦纤细的身躯严实包裹起来,也遮住了那些斑驳鲜艳的痕迹。昨晚还在自己怀里烫得发软、红得发艳的昳丽美人,顿时又变回了平时那个清素干净的青年。
“有件事,你终于可以做了。”林杳然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头发,帮我剪掉。”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就完结啦,下章是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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