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
屠瑕战败的消息通过一扇扇玄铁重门, 以一缕紫色轻烟的方式送到了魔界最深处的遂秋殿内。
遂秋殿极其宽敞,只是空旷又安静,一件家具都没有,像座肃穆死板的陵墓。
在这座陵墓的正中心躺着一个男人, 碍于深沉的黑暗, 只显出起伏的轮廓。
轻烟的到来惊动了男人, 眼皮缓缓撑开, 露出双紫色瞳眸, 那紫色本像是化不开的浓墨, 在下一个眨眼后又变得晶莹剔透, 仿若天山雪水凝成的极品晶石。
殿内便有了光。
写在纸上能出本薄册的信息量被瞬间吸收消化了个完全,男人起身,光脚踩上地面, 宽大的外袍逶迤拖在身后,下笔颇重的山川湖海好似活了起来,你推我挤,准备在长袍上开展一场变迁。
他推开窗户, 在视线的尽头终于看到几盏缥缈灯火。
上次远眺,还是两个人。
现在终于剩下他自己。
许是一直限于沉眠, 他花了些功夫才想起和林深最后一次会面的场景。
其实以林深的修为早就可以飞升,却因担心他一直待在下界,也时常会来找他。
每次来的时候, 都会给他带了垣怆特产的故云。
林深儒雅温润, 连说话都不紧不慢, 可他却知道自己这位师兄手有多黑,一座城说屠就屠,眼都不带眨。
林深“魔界可还太平”
林幽“比修真界太平的多。”
林深闻言笑了起来“你打算就这么一直在魔界待下去”
林幽“这不是他所期望的吗。”
遂秋殿静了下来。
半晌后, 林深打破沉寂“已经过去几百年,师尊和师祖的感情你也看在眼里,何不放下。”
林幽目光迷离一瞬,似是憧憬“师尊那样夺目的人,见过又怎么可能放下,我只恨自己生的太晚。”
林深毫不掩饰自己的苦恼,伸手揉着太阳穴“龙曦曾戏言垣怆受过诅咒,每一代都会有徒弟爱上师尊,我试过去窥探天机,却琢磨不出什么门道。”
“这种事也值得你窥探天机。”林幽意识到什么,剑眉一挑,“我可没收徒弟,是有哪位师侄喜欢上师兄了让我想想,那个叫昼月的孩子”
林深满脸无奈,却颇为巧妙地避开了问题“昼月的姻缘不在垣怆,说起来,他的姻缘,亦是情劫,又与修真界的未来有些纠缠。”
林幽“怎么说”
林深“昼月曾误入登天谷,灵根被灼,还救下了龙曦弟子,也就现在的仙盟盟主,方衍。”
林幽“你那么疼昼月,替他算过卦没,他俩结局怎么样”
“苦尽甘来。”林深,“世间种种,皆有定数。当初我让龙曦造两架登天梯,后来一算,除了能保住修真界外,恰也成全了昼月的姻缘。”
林幽“幸好是苦尽甘来,要是只有苦,你这么护犊子,怕不得拎着剑去把人给废了。”
面对林幽的揣度,林深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浅浅笑了下“所以我将第二架登天梯封在了昼月体内,有朝一日,他可决定拿出来定四海清平,又或者只供天选后人使用,不管修真界死活。”
林幽“话虽如此,其实你早已猜到结局了罢。”
林深走到窗边,伸手将沉重的窗户推开,在遥远的尽头,零星飘着几盏灯火。
“人,魔,妖,哪怕三界皆亡我都不在意,可毕竟师尊为修真界受尽苦难,总要延续长些,才对得起他。”
林幽一手搭在窗台上,紫色青烟随着他睫羽的扇动,和身侧林深的幻象一同消失。
虽然对师兄深信不疑,但总要亲自知道结果才能安心。
好在如师兄所料,虽有波折,最终仍是太平之景。
闻剑笙的代盟主当得很是称职,在盟主更迭、沓神门作乱的冲击下,仙盟依然井井有条,几乎没产生什么动荡。
千逢元君这个称号的寓意也就愈发高大,引无数人尊崇,修真界关于她的传闻也跟着多了起来。
譬如千逢元君曾以一己之力扛起破败闻家,后又激流勇退,组创问南山,又于方盟主不在时承担仙盟重责,强大宽仁,果断坚毅,实乃修真界全体修士的新典范。
然而这位新典范刚被人夸完冷静自持,在听到方衍想让她继续管理仙盟后,当即抽出佩剑和方衍打了起来。
人各有志,她原是迫不得已才当代盟主,如今方衍活着,她只想退休
林昼月和闻十七则各找了个凳子,俩人坐在一起,一个喝茶一个嗑瓜子,看热闹看得不亦乐乎。
“方衍还真是命大,有这运气怎么没生在天选时代当天选者。”闻十七啧啧道,“我当时还替他难受过呢,谁知道你又有第二把登天梯又有万灵树,转眼就把人给救活了。”
林昼月望着天际红色灵力划出的残影,低声回答“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如果他当初没有在登天谷救下方衍,万灵树未必会被发现,到时候激活登天梯的便是他师兄,而且只会是十死无生的下场。
如果方衍待他不好,等需要激活登天梯时,垣怆或许会派人暗杀方衍,旧日仇恨外加登天梯的需求,强行占有方衍的灵根,届时垣怆与仙盟对碰,胜负两说。
可方衍甘心用自己的性命换他的性命,他也并非无情无义,一场不确定的战争便悄无声息地在二人之间堙灭,尘埃里也长出新的花来,自此皆大欢喜。
闻十七“说得也是。那你跟方衍打算重新开始”
林昼月“嗯”了声,又觉得回答太过敷衍,补充道“还不错。”
闻十七失笑“日子是自己的,你觉得不错,那就是不错。”
往日的伤害与恩爱捆绑太深,抛不开,却也不需要抛开。
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无可代替,既然决定重新开始,坦然向前走便是。
眼下还不错,未来会更好。
他们在下面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天上刀光剑影的俩人也没闲着。
闻剑笙一剑劈在长劫剑锋,在飞迸的火花间悠悠开口“你当真好端端地活了下来。”
方衍面上是若有似无的三分笑意,目光飞速在云下某个方向扫了眼,笑意这才抵达眼底“全赖林深窥探天机的本事。”
他早就觉得从前的事有蹊跷。
首先便是师尊留下他们几个去闯必死的登天谷试炼,自己连结果都不看,选择飞升。
难道师尊就不怕人亡梯毁,修真界就此断绝
一定是林深算到什么,给师尊做了保证,师尊才肯离去。
林深既能窥探天机,那便能窥到屠瑕盗登天梯,成梵浝法阵,而仙盟成立已久,正值太平盛世,修士自然不会只为一己之私不顾万万普通人,届时登天梯必毁,又要如何
何况林深替林昼月看过姻缘,如果他这道“劫”真的会耽误林昼月,林深又怎么会容得下他。
林深可以窥探天机,他亦可以从林深的态度上进行反推,从而得出一个大概。
虽说事在人为,但能利用的,为何不利用
闻剑笙“你当时有几成把握”
方衍“说不上把握,只是一种预感。”
闻剑笙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又咽了回去,只道“既然回来了就赶紧继续当你的的盟主,别耽误我正事”
方衍笑笑“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位置,你倒嫌弃得很。”
等林昼月的茶喝完,闻十七的瓜子嗑完,天上的俩人终于舍得下来。
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的,看着挺激烈,竟是连一片衣角都没破。
闻十七欢快地迎上去“姐,方衍回来了,你是不是就解脱啦”
闻剑笙笑眯眯地用剑鞘在闻十七脸上轻拍两下“我解脱了,你没有,商会还是归你管。”
闻十七站直保证道“没问题,姐你只管去找姐夫,剩下的交给我。”
在闻剑笙拔剑的前一刻,闻十七迅速地窜到林昼月身后寻求保护“亲姐弟亲姐弟你就我这一个弟弟”
方衍揽着林昼月手臂,将人拖出闻家姐弟的战场“别管,死不了。”
到底是闻十七主动揶揄闻剑笙,林昼月轻咳一声,十分公正地道“自求多福。”
方衍便带着人越走越远。
林昼月想去枫树林走走,方衍自然没什么意见。
仙盟和他死时相比没什么变化,就连凤凰林的树都没多出一棵,林中小屋飞檐上挂着的水晶串已经不见踪影,里面也被法术收拾得焕然一新。
上锁的柜子里放着几套茶具,林昼月想要拿,钥匙却早不知掉在了哪里。
方衍“我来吧。”
林昼月连忙制止“十七刚教过我怎么用铁丝撬这种锁,我试一试。”
方衍“”
闻十七到底在教林昼月什么。
他尊重林昼月的心血来潮,抱臂旁观。
放茶具的柜子有些高,林昼月不得不微微抬手去试,一截光滑白皙的手腕便裸露出来。
日光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缝照进屋内,刚好落在那截手腕上,如同圈金色的铁环,随着手腕的挪动变换位置,而斜长的光线则像绷直的锁链,牢牢守着林昼月,从手腕,再到脖颈
他不由想到曾给林昼月戴过的银环。
虽都是为做戏逼林昼月动手杀他以除心魔,然而扪心自问,他真没动过龌龊的念头吗
把林昼月锁在自己身边,那双沉静的眼只看着他,只为他情动,那双唇只对他说话,只因他红肿
单是想一想就让他口干舌燥。
可他不能。
从前不能,现在也不能,因为林昼月不喜欢。
锁没过多久就被打开,林昼月似是只对开锁这件事本身有兴趣,至于柜子里是什么并不关心,只随便看了眼就又合上。
方衍从背后将人抱住,右手握上他盯了许久的手腕,日光便将他们两个缠在一起。
林昼月“怎么了”
方衍低头蹭着纤长的脖颈,借机藏起所有表情与欲望“只是觉得不真实,所以总想多抱一抱。”
林昼月好笑地在腰间那只手臂上拍了下“胡思乱想什么。”
方衍“昼月,我们什么时候正式成亲结契”
林昼月没有回答,好像也不准备回答,奈何他始终不肯放手,最后只好道“再等等罢。”
他们之间单是成亲结契就折腾了两三次,每次都不愉快,林昼月抗拒,理所当然。
搂着林昼月的手臂不自觉一紧,又怕将人勒疼,很快松回合适的力道。
方衍“我等你。”
林昼月“怎么想起问这个”
方衍“我无名无分,怕下次去垣怆,有人作怪不让我进门。”
林昼月想挣脱他的怀抱,可他却不肯放,只好在他怀里艰难地转了个身与他面对面“你对我师兄的敌意是不是太重了些”
方衍坦然承认“谁叫他也喜欢你。”
方衍话中掺杂着点小孩子脾气,可林昼月却从里面听出些不安来。
他们看上去像是重新开始,但并没有过任何言语上的承诺,只出于成年人的默契。
方衍不知道他为什么肯回头,是喜欢,还是觉得合适,亦或者单纯出于习惯。
他不善言辞,便从未说过这些,方衍也没问过,多半是怕一问就让他想个明白。
那他对方衍,到底是什么呢
林昼月“方衍,对你而言,我是什么”
方衍靠近在他唇上碰了下“你是我独一无二的月亮。”
林昼月点点头。
方衍“那我对昼月呢”
林昼月“独一无二的爱人。”
或许有很多事他还想不明白,但除了方衍,他再未想过与谁携手共度余生。
一个更深更绵长的吻压了下来。
他没有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