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边的椰林里, 有个用椰棕树叶子和树枝搭建的三角棚子,棚子底下铺着干净树叶,上面是凉席,楚南楠就坐在凉席上。
她两手搁在膝盖上, 揉揉眼睛, 很乖的样子“我累了,我要睡觉了。”
昨晚没有休息好, 早上还没睡醒就跟一帮老头吵嘴, 又行风传之术来到这里, 她已疲累至极。这次离开树实在是太久, 若不是有蛊蛇元神作为养分,定然坚持不到现在。
谢风遥趴在棚子门口, 弯腰往里看,“好, 我去弄点鱼来,等师尊睡醒就有鱼汤喝了。”
她打了个哈欠倒下去,抱着圆圆的茶叶枕头, 一双白玉的脚就这样摆在他面前。脚趾粉粉的,脚背上还有一些大力揉捏出来的瘀青, 可想昨夜是怎样的疯狂。
谢风遥喉间骤然发紧, 忙拉了一边的薄被给她掩上。她嫌热, 脚腕动了动, 又把被子抖开。他再盖上,她又抖开, 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了什么,听语气很不满。
少年无声发笑,抬起头四处看看, 弯腰飞快在她脚背上亲了一下,扯了布把棚子盖上。
这处海滩偏僻荒凉,人迹罕至,黑靴踩着银沙上,海风扬起衣袂,谢风遥跳上礁石,举目远望,放弃了自己下海捕鱼的念头。
来的路上,他依稀记得东边有个小渔村,时辰还早,估计师尊得睡到傍晚才醒,他慢慢走在沙滩上,低着头,手里捏了一条树枝,无意识在沙地上划拉着。
头顶太阳热辣辣,晒得人脑袋一阵阵发晕,脚底砂砾滚烫,谢风遥想起自己十五岁。
谢鸠比谢风遥大三岁,生辰在夏天,那年也是这么热。
谢鸠十八岁蜕体期来到的前一晚,谢安把两个孩子关在房间,将谢风遥用铁锁链拴住四肢,挂在墙壁,谢鸠则躺在不远的竹床上。
整个房间,四壁都绘满了血红色扭曲的咒文,子时的梆子敲过,谢鸠的蜕体期正式来到,谢家的仆从们纷纷退下,将大门和窗户从外面封死。
谢鸠的蜕体期跟谢风遥本没有关系
,但谢安布下的法阵,会把谢鸠身上一半的诅咒转移到谢风遥身上。
谢安说“现在你帮哥哥,将来哥哥也会帮你,咱们家,只有你跟哥哥能互相帮助,你要做个乖孩子。”
谢风遥知道蜕体期,也知道蜕体期很危险,谢家男丁少,都是因为这个。
他天真的以为,将来长大了,哥哥也会帮他的分担诅咒的,大家一起面对。所以被铁链拴住手脚的时候,他没哭没闹,更没挣扎,心里还不断给自己默默打气。
整个蜕体期会持续一个月的时间,在这暗无天日的一个月里,谢风遥安静承受着血肉骨骼撕扯断裂又重组的痛苦。
在房间的东南角,长桌上摆满了棍棒、鞭锏、锤棒等钝兵器。这些兵器便是为谢鸠发泄所用,十五岁的谢风遥是他发泄的对象。
谢风遥被铁链束缚着,除了烛九阴诅咒带来的锥心噬痛,还要承受谢鸠发狂时的击打。
诅咒会迷乱人的心智,使其血液躁动,神志不清。谢鸠发狂时,下意识抓住手边的武器,在房中乱打乱砸。起初,他没有自己的意识,是毫无章法的。
但谢风遥无法躲避,偶尔会被误伤,受伤后血液流出,谢鸠受血气吸引,有了目标,棍棒就朝着一个方向招呼去。
这样有目的、有方向的攻击,会使谢鸠在狂乱中保持一丝微弱的清醒,也是谢安担心他在黑暗中压抑太久,蜕体期间有损心智。
小少年默默承受着,也会有捱不住的时候,哭着小声哀求
“哥哥,不要打了。”
“哥哥,是我,是阿遥”
“哥哥,我好疼啊”
发狂的谢鸠是听不见也听不懂他这些的,就算神智有短暂清明,听见了,也并不在乎他难不难过。痛不痛。
渐渐的,被缚的少年声音弱下,痛得喊不出来。
幸好,随着时间推移,诅咒效用下,谢鸠脱力,再也拿不动武器,跌倒在地,黑暗中只有少年微弱的啜泣声。
原本,为小辈蜕体期护法是得到兽印认可的家主才能做的事,但谢泰在
被害之前,就已经把家主之位传给谢风遥。
兽印只认谢风遥,没有兽印,便无法调遣驯服灵兽,兽印给谢风遥来到了无尽的痛苦,也在庇护着他,保他性命。
漫长的一个月,熬得过,是新生,熬不过就是死。
幸好,大家都活下来了。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头发、皮肤,骨骼都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生长,地面血迹干涸成块,腥臭污秽不堪。
门从外面打开,谢鸠被仆从们簇拥着抬出去,奄奄一息的少年仍被挂在原处,无人问津。
当时的很多情形都已经记不起,谢风遥醒来后,费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皮,只记得透过披散结块的头发看见的那一丝微弱光亮。
陈伯赶来,解开枷锁,少年软倒在他怀里,他抱着他哭了很久很久,不停重复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活着好累,活着好难,但人生如此漫长,只要活着,总能遇见好事的。
现在,不就遇见了吗。有了师门、师尊,有了朋友、伙伴。
可是谢鸠死了,他的蜕体期该怎么办啊。
不想死啊,想和师尊永远在一起啊。
谢风遥垂头丧气走在沙滩上,出神想着,没注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趔趄几步,稳住身形,回头看,沙地上却什么也没有。
不解地挠挠头,谢风遥继续往前走,一抬眼,却见前面黑色礁石上,坐了一个老头。
老头一身藏蓝道袍,脚踩云袜十方鞋,木簪束发,道家打扮。
他手里握着一根鱼竿,盘腿坐于礁石上,这么热的天,却丝毫不受烈日困扰,白发白须随风轻扬,神态自若。
好奇之下,谢风遥跳上礁石,走到他身边,见他似乎是睡着,好心提醒“老人家,你不热吗,这样会中暑的。”
老人幽幽睁开眼,笑容和蔼地看向他,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嘘,我在钓鱼呢”
少年不解地歪头,走到礁石边缘往下看,海浪一重一重拍打着,溅起巨大的白色浪花。
谢风遥向他解释,“老人家,这里
浪太大,鱼不来,鱼都在深海呢,你这样是钓不到鱼的。”
话音刚落,老人神色忽然一凛,两手抓紧鱼竿,“呀上钩了”
竹制的钓鱼竿被压弯,鱼线绷直,不停地动来动去,似乎下面真的有一条大鱼
老人急切向他求助,“鱼太大我抓不住,你快些跳下去把它抓住别把我的鱼竿弄坏了,这鱼竿很贵重的”
“啊”谢风遥警惕地退后一步,“你为什么叫我下去,你是不是坏人”
他将这老头上下打量,却不见他身上有丝毫邪气,一身正统道家打扮,比上清宫的道士们还像道士。
可这老道的出现着实诡异,谁会大中午跑到海边来钓鱼啊。谢风遥充满戒备地看着他,担心是陷阱,并不上前帮忙。
老道仍在催促他,忽然那下面的大鱼猛力一拽,老道死抱住鱼竿不放,当即被拽得往前冲了好几步。
眼看这老道啊啊怪叫着,就要被拽下水去,少年身形一动,已经出现在他身边,拽住他的胳膊往后拉。
谁知道,这适才还满脸惊恐的老道,脸上瞬间换了一副得逞的表情,手臂奇怪一扭,反手将他一推,再抬脚往他屁股上踹去,“臭小子,给我下去吧你”
谢风遥徒然挥舞双臂,极力想抓住什么,试图在半空扭转身形,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着他,将他砸进了水里。
“噗通”
浪头打来,他瞬间被雪白的浪花淹没,往下沉去。
老道站在礁石上拢唇往下喊“笨蛋小子抓着鱼我就拉你上来”
笨蛋小子谢风遥才不会听他的,这个老头实在太坏。
但奇怪的是,那鱼线上竟然真的挂了一条大鱼,还不停地往他怀里拱,推都推不开。
这是什么傻鱼,怎么还赖上他了。没有办法,谢风遥只能捏住它的嘴把鱼钩放开,游了一段,抱着它从浅滩上岸。
湿哒哒从水里上来,谢风遥把鱼往岸上一扔,老头就站在旁边呵呵笑。
没出什么危险
,谢风遥低头拧着衣袍,也没跟他多计较。
老道抚着胡须,“笨蛋小子”
谢风遥没好气,“你是遇着我了我师门常教导我,要与人为善,我脾气好,又听话,才不跟你计较。但我劝你还是不要老干这事了,遇见暴脾气的,你肯定要挨揍”
老道大笑,语气有些无奈的宠溺“你这小子。”
谢风遥施术打理干净自己,抖抖衣袍,“鱼给你拿到了,我不跟你瞎扯了,我要走了。”
“咦”老道问“你不要吗你不是去买鱼的吗”
谢风遥愣住,抬头看他,眼神充满探究,“你怎么知道”
老道笑得十分慈蔼“相遇即是缘分,鱼送给你了,可要好好珍惜呀。”他说着往他身后一指,“欸小心鱼跑了”
谢风遥回头看去,鱼身上裹满了沙子,一动不动。
这个老头,又骗人
可再转过头,哪里还有那老头的影,沙滩上,连脚印都只有他一个人的。那老头,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谢风遥困惑地挠头,再看那鱼,不知何时竟然变作了一口大陶盆,盆里装满了土。
“咦”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谢风遥围着那大陶盆打转,这陶盆做工非常不讲究,就像是随便从哪刨来的一坯黄泥,随便捏把捏把,挖空烧制的。
盆里的土是纯黑色的,谢风遥试着去摸,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将他的手往外推,使他无论如何也摸不到那黑土。
真奇怪。
他围了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最后还是决定把陶盆带走,晚上拿给师尊看看。
谁知,甫一触碰到那陶盆边缘,盆子便急速缩水变得只有巴掌大小。
谢风遥睁大眼睛,好神奇
夜间回转,楚南楠吃过东西,精神恢复不少,抱着那陶盆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她满不在乎扔给他“那老头听你说也不像坏人,既然是给你的,你就收着嘛,将来也许用得上,反正也没占
多大点地方。”
谢风遥倒是一改之前的态度,那陶盆被他小心捧在手心,“总觉得,这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东西,可是到底哪里重要呢,我也说不上来。”
楚南楠伸手揉乱他的头发,“走,我们去海边散散步。”
太阳落山后,白日燥热散去,圆月悬在海平线上,海风柔柔吹拂着。
谢风遥突然往前两步,面对她倒退行走,拉着她的手,“师尊,我有话想对你说。”
楚南楠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在耳后,微仰头看他,“说。”
他手摸着鼻子,忽然很不好意思,只是看着她傻笑。
楚南楠脚尖轻踢他小腿,“笑什么。”
他眼珠一转,留了个心眼,“那你先答应我,我提什么要求,你都答应,不许反悔。”
楚南楠毫不犹豫的“好。”
“这么爽快”他惊讶。但其实,内心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她现在同意,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等他说了,她肯定会反悔的。
但谢风遥还是决定说,晚风里已掺杂了丝丝秋的凉意,他的时间不多了。
小少年低着头,扭扭捏捏,一会儿摸自己的耳朵尖,一会儿又挠脸蛋,声音含含糊糊,像蚊子哼哼“我,我喜欢你。”
说完之后,他脸瞬间爆红,腰板仍是直直的,脑袋却垂得更低,恨不得就地刨个坑钻进去,再也不要见人了。
然而,这只是个磨人的开始,楚南楠偏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嘴角有极浅淡的笑意藏在晦暗天光里,“我没有听清。”
这么近的距离,同为修道之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听清呢。
几乎是瞬间,适才还全身冒着粉色泡泡的少年,心从云端跌入深谷,砸入冰冷的潭水中,缓缓沉底。
尽管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他还是无法自控地血液凝滞,心口绞痛、发酸。
他沉默着,努力不暴露自己的异样,把眼泪憋回去,默默调整呼吸。
风向突然变了,将她细软的长发拂在面上,发尾扫过他的鼻尖、
嘴唇,像一片雪,抓住了,却也失去了。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没有等到理想中的回答,楚南楠秀眉微蹙,极轻地叹气,“没有听到啊,你大点声,再说一遍。”
谢风遥猛地抬头,楚南楠转过头来,对上他充满震惊的脸,眼尾还泛着红,鼻尖也红红的,憋泪憋得很辛苦的样子。
楚南楠弯着眼睛歪头笑,眼睛倒映着洒在海面的细碎月光,“怎么,难道是我说得不够大声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他噙泪的眼睛睁得大大圆圆,小心的、试探着“我喜欢你”
楚南楠懒懒嗔他一样,抱臂哼了一声,耍赖“没听清。”
谢风遥惊喜得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转头对着大海,拢唇大声喊“我喜欢你”
楚南楠掩唇大笑“那你要跟我好吗”
他揉着腮帮子,像只笨小狗,“我能跟你好吗”
楚南楠“那是从今天算,还是昨天算。”
谢风遥“昨天”多一天好像就能占到便宜似的。
楚南楠瘪嘴“啊好可惜啊,我还说,从今天算的话,我们就好好做一次,庆祝一下呢。”
傻小子慌得不得了,“那从今天从今天”
楚南楠偷眼四处看“这里挺不错的,附近也没人,就在这里吧”
“啊”谢风遥傻眼,“幕天席地。”
楚南楠笑得很狂,腰带随手一扬,立即被风卷走,“怎么,你怕了。”
少年高大的影子笼下来,扑倒她,倒在柔软的沙地上,紧紧拥抱着她,“我才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省略三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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