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临,养心殿内却是灯火通明。星檀闯入来的时候,一眼便见得书案后的皇帝。只隔着这小半片的距离,却让她记起来,她和他之间,还有君臣之礼。
她方止了脚步,忙在案前与他一福。见得他那一身明黄整洁的龙袍,她这才想起方出门前只草草梳妆,未多做打扮,此下在他面前,便更是失礼了。
她忽又想起,今日在玉和宫中那一幕。皇帝知道她去探望了祖母,也不知可是记恨下来了。
“臣、臣妾来得仓促,还望陛见谅。”
人一入了大殿,凌烨便已察觉得她的异样。那身衣物甚是单薄,似还染着外头阴寒的雨丝。那张小脸惨白如宣纸,只两颊被冻得几分红晕。
早前在玉和宫,尚且是当着外人之面,又碍着太后与翊王之事,他方待人几分严厉。而眼下养心殿并无别人,他也不自觉放下了君王的身份,起身往下殿来寻她。
星檀余光只扫见皇帝行来面前,将她扶着起了身,又抬袖掂起她的下巴,却问起“为何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那双鹰眸素来严厉,此下却似将平日的威严都藏匿了起来,映照着殿内的烛火,似闪动着些许温情。
她方睡梦中,全是那城楼下的血渍。惊醒来几回,昏昏沉沉再合了眼,那些可怕的东西依旧挥之不去。方一路行来,心口还闷闷的,又想起在玉和宫里受他的委屈
此下被他这么一问,眼眶中的温热便难以遏制,两颗珠子不自觉地滚了下来。
皇帝声线也跟着扬起几分,“到底怎么了与朕说说。”
那双眼里已然全是关切,她方再没忍住,一把将他腰身紧紧还住,小脸也直贴入了他的胸膛里。她记得那里很是暖和,很是踏实,只是靠着,便能让她安心。
凌烨尚有几分猝不及防,只胸膛里那团绵软又温温弱弱与他道,“阿檀又梦见城楼了,那里全是人血”
那声线中带着几丝哭意,他数年在沙场上练就的这颗铁石之心,便就如此功亏一篑。他只抬手环过她的身子,在她背后轻轻拍着以示安慰。
“不过是梦罢了。”
那一呼一吸凑在他胸前,似在撩骚着什么。他只垂眸望去,却见她也正抬起眼来,那双眸子中透着粉红,眼角的泪珠被他用指尖拂去。
“用过晚膳了么”
她摇头。
“与朕一起用。”
“这儿是养心殿,阿檀留在这儿不便。”
“”一时间,倒是他忘了这里是养心殿。“那我们回坤仪宫”
“嗯。”怀中人答着话,那双睫眨了一眨,还带着几颗晶莹。他目光却顺着往下,落在那薄唇上,昨日夜里的味道犹在心间。他方寻去那里,轻轻吻了一口。
江蒙恩在殿外候着,只将里头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他何时见过主子这般柔情,那下令诛杀东厂,抄家翊王大党的皇帝陛下,全然似换了一个人。
邢倩亦候着一旁,方进来之时,她还有些担心主子,这般闯来养心殿会不会于礼不合,被陛下怪责落罪,岂知会是这个结局。
皇帝牵着皇后从殿内出来的时候,她与江蒙恩二人方齐齐与帝后作了礼数。
江蒙恩却听主子吩咐下来,“朕方问江其要了本棋书,让他寻着了,带着墨玉棋盘,一并送来坤仪宫。”
江蒙恩忙应了下来差事,又忙问起。“陛下可是要去坤仪宫中用膳奴才这便让人去传膳。”
皇帝许了下来,方看向身后的人,“走吧。”
一路阴雨,几个奴才撑着大伞,与二人遮挡正往坤仪宫里去。
皇帝脚步快,星檀虽能跟得上,却也有些急。只行来御花园,路上更湿滑了几分,皇帝方刻意放缓了几分步子。她被他牵着的手,也同被他紧了紧。好不容易绕过那泥泞的地儿,他步子自也跟着她的节律缓慢了下来。
惠安宫。
御膳房将将送来的晚膳,被洒落了一地。
来有盛在旁候着,连头也不敢多抬,更是不敢多嘴了。给贵妃陪嫁入宫的姜嬷嬷,说话还有得几分分量,只在旁边劝着。
“娘娘莫动气了,动气伤身。”
“擅闯养心殿,陛下不但不怪,还被她拐去了坤仪宫不过做了一场噩梦罢了,本宫昨日伤心昏厥,陛下呢”
姜嬷嬷此下也不敢多说了。她家小姐自幼衣食不缺,老爷和夫人不说溺爱,比起嫁入东宫的太子妃殿下,对二小姐的关注,也未曾少过。入了宫,却被陛下如此冷代,这等委屈小姐许是没受过。
早前还在府上的时候,二小姐便打听得来,国公府那位在城楼上受了惊吓,见血便有心悸的毛病。这玉璧还是进宫时二小姐特地挑选的,不想竟是送与皇后娘娘作礼的。
只如今看来,陛下疼惜着坤仪宫里。二小姐那玉璧之计,反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雨还在下,缠缠绵绵似不愿停。
夜色深重,坤仪宫的寝殿内,却被炭火与熏香打点得如同暖春。
晚膳是就着皇帝的口味,送来的西北菜样儿。清炖的羊杂,红煨的牛尾,醋拌的野菜,唯独那野生香蕈味道甘美,是星檀喜欢的。
皇帝用膳并未饮酒,回来寝殿的时候,却让人上了北疆的茶奶。暖榻上支起了小案,棋书却落在了星檀手上。桌上墨玉棋盘,触手升温,捏着棋子,也不觉得冰凉。
星檀自读着棋书上的珍珑棋局,与皇帝布子。他一时间思忖入神,便晃儿是大半柱香的功夫。星檀自觉有些乏闷了,再捏着一枚棋子落下,便不自觉捂了捂嘴,打了个哈欠。
皇帝终是有所察觉,去棋盘上接下她的手来,“累了,便到朕这儿来。”
星檀还未反应得及,手上的气力却已是一重,将她从暖榻里侧拉了过去。她只顺着那气力,跌入他怀里,手中举着的棋书也一并被他拿了过去。
却听他目色扫向小案上的杯盏,“这茶奶还用得习惯么”
“马奶味儿有些重。若换做牛乳,许更适口些”她自幼在江南,便未用过马奶,其中腥膻到底是有些重的。
“嗯,那改日叫御膳房换个做法。”他话落之间,似已想来白子落处。一旁棋笼中清脆作响,白子便已顺着他指尖,落去了那墨玉棋盘上。
他常习武的缘故,手指并不属于修长一挂,然而指节却依旧分明,透着几分刚劲。那模样儿,与女子的不一样,与阿爹和阿兄的也不一样。星檀方起了好奇心,待他落了子,方用手接来他手掌,仔细摸索了番。
“在做什么”
凌烨方还在棋盘上的心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打断。那小手温热的,软软的,撩骚在他掌心里,又摩挲去了他的手指上。
“陛下有些可怜。”
“嗯”他轻哼了声,不明她的意思。只那声音温温和和,叫人心思也跟着揪着。人还靠在他怀里,却抬起那双眸子望向他来,烛火下,那其中泛着盈盈水光。他心思便已有些走远了。
“陛下的手掌上全是茧子。嬷嬷她们做多了粗重的活儿才有的。”
他方是一笑,“是持剑久了,便退不去了。”
“嗯。”星檀将那手掌翻来翻去,又用双手合着,方觉那掌心中起了一层隐隐细汗。“可是屋子里太热了我让嬷嬷撤下些炭火去。”
“不必”再抬眸看他的时候,她方察觉他喉间沙哑。那身干净单薄的寝衣下,也似能透出些许燥热来。她有所警觉,只将自己身子直了直,却又被他一把拉了回去。
他手中的棋书早落去了榻上,却温声问起她来,“还想亲么”
“”星檀自想起昨日夜里,被他吻得有些喘不过气儿来。方傍晚在养心殿,虽只是轻轻几下,也足够叫人
她摇了摇头,口是心非的。
皇帝眉间闪过一丝疑惑,“你不喜欢”
“”他目色早垂了下来,那眉目炯炯,鼻梁高耸,面庞的线条更如山棱般清冷。她一时失语,却猝不及防地,又被他亲了一口。
那微厚的双唇,将她全然覆住,似在尝一枚精致的糕点般绵密温柔。
“喜欢么”
“嗯”喉间冒出来的大实话,却让他似得了令。唇齿已被他撬开,温热传来,触碰得她的舌尖的时候,只觉浑身都酸软了几分。
被男子如此对待,她只觉惊险极了,正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本能地去推他,手却被他的手掌握去了他胸膛上。“你昨日好似很喜欢这儿的”
“没有。”她矢口否认,唇齿却依旧没被放过,声音亦只能含糊不清,若不是开口说话,她还不知自己声音竟已如此了,顿时面上也跟着火辣起来。
他亲吻未停,却因她的羞怯,嘴角微微一咧,随之继续攻城略地,直至怀中人喘息得急了,他方想起她今日还犯过心悸的毛病,这才将人松了下来。
星檀却觉羞得极了,只窝着他胸前呆了好一会儿,方被他一把抱着起身,送去了床榻上。
“陛下不是还要看棋书”
“不看了。”话落之间,烛火也随之熄灭。
只被他覆来身上那一刻,她方再次小声提醒,“会不会,太快了”
“朕觉着,不会。”他在北疆日夜念想的人,怎么都不觉太快,他却想起问她“你呢”
“”她有些恍然。人在北疆的时候,她分明是日日想着的,如今近在眼前了,她却觉有些陌生后怕。可既已成了亲,许也没有什么不行的吧
她却想起来问“我,可以称陛下一声夫君么”
上方的人似是怔了一怔,微弱的光线下,那双眉目中亦有几分颤动。
凌烨却念起,母后在生的时候,虽也被宠爱看重,他却不记得母后如此称呼过父皇。身为帝王,身份早已远远大于一个女子的夫君。
比如纳长孙南玉为贵妃,亦是为了权衡多方,皇权稳固。皇后尚并未与他提过此事,可他心中却早已亏欠。只往后的日子,他亦需依着这一声“夫君”护着她。
他思忖少许,方淡淡答了话“自然。”
星檀听得方落了几分心思下肚里,她并非不知道帝王之言之重。只是初初识得他的时候,她也未曾想过,太子会出事,宣王会继承大统。
如若可以,她愿意不做皇后,只要他也不是君主。只作他的妻子,便也足够的。
凌烨话落,却见的她将一双玉璧挽上了他的脖颈,微微凑来他唇上,轻轻吃咬了口。
殿外的秋雨,似落得更大了些。庭院内的枝叶被摇晃得厉害,催着殿内情愫浓稠散不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