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人。
余洛垮起一张脸, 觉得最近简直没有一件事顺的。脏兮兮的脸上满是墨迹,乌七八黑的难看死了。
擦不干净,便干脆把林寂手里的铜镜夺了过来, 压在手肘底下。
转过脸去不看他。
林寂忍俊不禁,从身上取出一块帕子,沾了点旁边干净得洗笔池里的水,一手把着灯靠近,一手替他擦着脸上的墨迹。
擦干净脸上, 又把灯放一旁,拉过他的手慢慢擦他掌心。
动作很轻柔,也很慎重。
明明一句话都没说。
可余洛的心却好像被那些温柔动作熨平了,非但没觉得尴尬,连原先的焦躁都消失不见。
和这个人待在一起,像是夏夜迎面而来一阵徐徐晚风, 沁人心脾。
说不出的舒服。
左手手腕处的伤被巧妙避开,将这只手也擦得干净了, 林寂出门去把帕子洗好,回来再坐在余洛面前。
这一次, 抬手捏着他的下巴, 教他脸抬起, 再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检查遗漏似地,再把他的眉毛眼皮上处轻轻擦拭一遍。
他擦得很专注,半点没分心。
但是余洛却岔了神。
不只是靠得太近还是旁的原因, 他的心又咚咚咚地跳动起来, 偏又得装作没事的样子。却不知那点薄粉色从他的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再染红了他的脸颊。
心思根本藏不住。
灯火式微晃动。
面如桃花。
林寂擦了许久,可算擦干净了。轻吁出一口气, “你想学字,我教你便是。”
余洛脑袋有些发晕,还没听明白他说什么,自己的手心里已经塞进一支狼毫笔,林寂起身站在他身后,半蹲在他右边。
他的手覆上自己手背,另一只手圈着自己脑袋,拨弄摆正自己手指的位置,“这样,放这里,然后是这样”
余洛心脏剧烈跳动,连呼吸都有点乱了。
是喜欢。
他忽然很强烈地意识到,这是喜欢。
和魏闻绪不同,和裴寒凛也不同,和所有人
都完全不同。
余光扫过林寂,他一缕青丝垂下,动作间会扫到自己的脸颊。
“记住了吗。”
余洛抿着嘴没说话,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一样。
偏林寂像看不见似的,又牵着他的手沾墨,落笔,余洛的手被他握在掌心,牵引着写下四个字。
余洛。
林寂。
字迹清秀又细腻,还颇有些笔锋。
真好看。
“喜欢吗。”
“啊”余洛心惊肉跳。
林寂莞尔,“这样的字,喜欢吗。”
“喜欢。”
“我可以教你。”
话音未落,手松开了。手背上的温度陡然消失,倒是让余洛有点惋惜。
林寂一直垂眸看着他神色的微妙变化。
眼神渐生柔光。
“不,不用了。”
余洛想到,他八成是没法子嫁给林寂了,既然如此,还是早点断了这个念头比较好。
按照祖母的说法。
只要他嫁给裴寒凛,祖母就愿意让林寂继续住在余府。
也许,他再求一求兄长。
兄长能够在他殿试的时候帮一帮他,在被陛下找回之前,让他也能一展抱负,同时和余家关系走近一些。
他本来就是主角,不一定只有成婚这一个法子能救他的。
想通了这一处,余洛垂着眼睛“我很笨的,我什么都学不好。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在你身上花的时间,不叫浪费。”
余洛咯噔一声放下笔,苦笑。
“是因为我说我喜欢你吗。对不起,我现在好像好像不喜欢你了。我,我也不是故意不喜欢你的,就是”
余洛又不想让他认为自己是个轻浮的人。
又想跟他撇清关系。
说起话来,又开始颠三倒四了。
“对不起。不过,我祖母已经答应了,会留你在府里直到明年殿试。你不用担心太多,也不必同我有多亲近你救了我,这是应当的。”
手慢慢攥紧了,声音越来越低。
心里又有些不甘,还有点委屈,鼻尖又开始发酸。
“昨天还喜欢,说要跟我私奔。今天就不喜欢了”
林寂声音温温的,倒是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
余洛“”
“你是真打算要和裴小王爷成婚了。”
林寂站起身来,余洛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正对上他黑漆漆的瞳仁,“既然如此,那我好像也没有必要继续住在这里吧。”
林寂说得太平淡,好像对余洛的私事毫不在乎,只觉得自己的存在会给他带来不便。
他一下拉住林寂,“没关系,没有哪里不好。我好不容易才和祖母讲好条件的,你要是走了”
那我不是白退让了吗。
你跟余家,和我以后都再没有一点关系了,我怎么救你啊。
林寂身形一顿。
余洛松了手,觉得自己好像又自作多情了。
对于现在的林寂而言,他也许只想要个清净能看书的地方。他也根本看不上余府也说不定。
也是,一直以来都是他死皮赖脸地贴着嘛。
也从没问过他是不是真的需要。
于是豁然起身,默不作声的擦一把有些潮湿的眼角,去到妆台那边今天鸳娘给自己装扮的首饰盒子还没收走,里头好多贵重的金银首饰。
余洛端过那沉甸甸的红木匣子,呼啦一下放在桌上,“其实余府里也不是什么清净地方。我也不是要勉强你。你实在想走,那就走吧。这是我的首饰,值很多钱,你尽可以拿去变卖了,去买一间自己的屋子,好好准备明年的”
余洛没忍住,说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又哽咽住。
深呼吸一口气,才把最后半句话说完。
“准备明年的殿试。”
林寂垂眸。
满目的珠翠琳琅,金玉玛瑙。尽皆奢华贵气。
余洛现在过分的安静,让他心里有些莫名的躁意。他抬手摁上那收拾匣子,咔哒一声落上锁。
白皙修长的手指擦过他的眼角,沾着一片濡湿。
真爱哭。
就这样随便一两句,就会难过成这个样子。
他的心是瓷烧的吗,稍稍一碰就裂出几道缝来。
林寂看到他通红的眼睛和低垂着,不敢看向自己的目光。
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透着细碎的寒光。
“阿洛。”
林寂转过脸去,侧对着他,烛火幽微正好让他的脸没入黑暗,“你想过离开余家吗。”
“什么。”余洛的声如蚊吶,一时间不能领会其中的意思。
“你以为退让一步,你兄长就会让你和裴寒凛成婚吗。”林寂垂下眼睫,鼻锋在暗影中好似一把刀斧削就。
一字一句,像是将什么在残忍地撕开,“你会被许给魏闻绪。”
余洛抬眸。
瞳孔渐渐放大。
这句他听懂了。
“早,或晚而已。”
林寂嗓音静谧,却给他断了一场死刑。
“为什么。”余洛像是慌了,他真的不喜欢魏闻绪,一点也不喜欢,“不会的,不会的。祖母说过,会让我和裴”
“你祖母和兄长,是一路人。”
一路人,什么叫一路人。
余洛发现他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看到林寂终于转过头来,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可眼底又好似压着很多他看不分明的东西,“你不是说,想和我在一起。”
他的声音,意外的很是低沉。
像是喉头压着疾风骤雨一般。
眼前的林寂,好像
有点陌生。
像他,又不像他。
“那么,彻底斩断和余家的关系。再不祭拜余氏的祖先,死后,也绝不入余家祠堂你愿意吗。”
余洛像是疑惑极了。
“你在说什么。”
他好像有些许被吓到的样子。
林寂敛起眼底的些许暗色。
垂眸时,嘴角适时扬起。
先是低笑一声,再彻底转过身来,似乎又恢复到以往他熟悉的疏懒模样。
扶着桌案半蹲下来,抬手轻轻覆在他的脸上。
靠得很近,他甚至能从林寂那双暗缁色的瞳眸中看到自己无措的表情。
“不是你说要和我私奔吗。跟我一起走的话,这辈子就再也回不了余家了。你愿意吗。”
余洛好像终于听懂了,眨巴着眼睛,慢吞吞地问“你的意思,是要我逃婚吗。”
“差不多吧。”
林寂嘴角勾着,“怎么,舍不得。”
等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舍不得就算了。”
衣角却被猛地拉住。
“舍得。”
那声音很细很柔,几乎被外头的风声盖住。
“嗯”
林寂笑,“那你刚刚说,你不喜欢我了。”
“那是骗你的。”
余洛哽咽着,吸了吸鼻子,扬起下巴,“我喜欢你”
“一直一直,都喜欢的。”
少年的话说得无比诚挚。
一双眼睛像小鹿似的明澈。
听过很多次了。
但每每少年这样对他吐露心意,却好像能在心底烧起一把火来。
让他听过一遍。
便还想再听一遍。
如饮鸩止渴。
林寂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有些过分冷淡。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骨子里暗涌的波涛渐渐平息下来,仿佛又被镇压在黑暗深处,再掀不起半点波澜。
夜色如墨。
深夜里,城门半开。
身姿利落的身影策马而入,在因宵禁而空旷的小巷中自如地穿梭,抄了一条近路绕过几条街。猛地一勒缰绳,停在了余府后门处。
绛色的披风在下马时被风猛地扬起。
后门吱呀一声打开,马儿被下人牵走。
奴婢上前为她打着灯笼,她步履飒沓,婢女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一手拉扯过披风细带,头未偏分毫,只余光扫了眼院子里的轿撵,便问“余泽在府上。”
“回姑娘,大公子午后便来了。”
“倒是稀罕。”
经常一两年都不回来一次的人,竟教她撞见了。
大半夜的,他不在自己府上,回侯府做什么。
“姑娘要去拜见老夫人吗。”
“她睡了”
婢女打着灯笼给她照路,一直着急忙慌地跟上她的步子,喘着粗气,话说得有点不利索,“只是,大公子在老夫人房中。”
她脚步一停。
正解了披风,露出一身明光铠来。又将手腕处沉重的铁片袖卸下,抛去给身后的侍从。
那铁片袖太沉,侍从险些没接稳。
“可知他们在商量什么,大半夜的还要搅得祖母不安歇。”
婢女不敢断定,但也不能搪塞。
只能委婉地说着自己的猜测,“奴婢不能确定,但是今日小公子刚刚去宫中赴过宴,为的是和云南王府结亲的事情。斗胆猜测,大公子应该是和老夫人在商讨”
“云南王府”
她取下头上铁盔,再交到身后侍从手中,又见身后跟着的也点头称是。
“裴寒亭脑子被马尥了吗,要跟我弟弟议亲他多大,我弟多大。”
“不,不是的。裴王爷是替裴小王爷议亲的。”
“哦。阿凛是吧。”
再卸去一层,可算是身上轻松些。婢女将外裳给她披上,余泱也不预备敲门,直接手掌一推进了祖母的屋内,正看到余泽坐在一旁。
“余泱”
这位兄长好像震惊极了,手中的杯盏都被胡乱一放,当即起身,“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不是很常见吗。我倒是要问你,你怎么来了。”
余泱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接过婢女奉上的茶水,喝过一口戏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她说话还是这么不客气。
棱角分明的脸上眉眼精致,余泱长得很像父亲,尤其是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有时候光是看上一眼就教人害怕。
余泽被那眼光一扫,气势上竟被压住,只坐回去,“和祖母谈谈家事罢了。”
“哦什么家事。”
她将手上的牛皮指套取下,似笑非笑,“跟我谈谈呗。”
“他是在谈你弟弟的婚事。”
内屋传来祖母的声音,她拄着拐杖出来了,余泱便起身朝着祖母抱拳行了个军礼,老夫人摆摆手打断,“坐吧,泱儿,你一路也辛苦了,倒是没想到回来这么早,路上又没歇歇吧。”
“不累。”
余泱说话自带一股子杀伐决断的英气,“听说弟弟要和云南王府结亲。”
余泱喜怒不藏,看着这脸色,是有点不乐意的意思。
“不是云南王府,是广陵郡王。”
余泱愣了下,“还是去年那桩婚广陵郡王还忍着阿洛那臭脾气呢。”
“你弟弟近来遇到些变数,性子也磨平许多,脾气倒是不差了。”老夫人解释一两句,“只是那广陵郡王也曾退婚想和那李氏结亲,李氏出了事,才回头又想”
余泽似乎没想到老夫人嘴这么快,一下没来得及打断。
只能干巴巴解释两句“此事倒也不严重,就算是吵了一架吧。我瞧着阿洛还是挺喜欢广陵郡王的。”
“你瞧着。”
余泱端着杯子冷笑,“你瞧得准什么。”
“倒也不必瞒你妹妹,毕竟是云南王府还是广陵郡王,那也得问问她的意思。”老夫人秉持中正,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孙女听。
余泱听着脸色几度变换。
很快抓住了重点“祖母的意思是说,阿洛并不喜欢广陵郡王和裴小王爷,反倒是看一个庶人。”
老夫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无巨细的。
但孙女偏偏揪住这处,单独提了一嘴。
兄长的眼神瞬间有点变化,连祖母眉头都微微皱起来,恨不能将话重说,再不提那姓林的举子一句。
余泱缄默良久。
端着茶水,似是也不嫌它烫手。
果不其然。
回过神后,余泱一边撇着茶水,一边往后稳稳地将身子靠住了背椅,喃喃,“还是个一穷二白的举子。”
余泽的脸色忽然有些难看,哗地一下站起身来“余泱,这件事你别插手。金陵城里的动静你根本不清楚,眼下正是立储的关键时刻,你可知若余洛能和广陵郡王成婚,那便是太子妃是皇后再生下个嫡长子,我们余家”
哐当一声。
杯盏被重重砸放在桌上。
滚烫的茶水撒了满桌,滴滴答答落下来。
余泱不再如方才态度迂回,直截了当地怼回去。
“你可知男人生子,十个里面得死四五个。你竟还在动这个主意”
“这就是他的命”
余泽听她态度硬起来,一掌拍在桌上,“更是他的机缘,别人求还求不来呢。渡过去了,那就是青云直上他是我弟弟,我还能害他”
余泱鼻嗤一声。
“呵,这婚事这么好,你怎么不自己嫁过去。”
眼看着二人一言不合,又抬起杠来,老夫人很是头疼。
插话也插不进去。
见余泽一时语塞,余泱眼神讥诮,语气冷冽,“哦,广陵郡王看不上你是吧。”
“余昭月你给我放尊重一点,我是你兄长”
余泽心里那火顿时就被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林寂余家要都不做人的话,那我可把这只小绵羊带回家圈养了。
余泱放下,给我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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