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天端没有说话。
他捂着胸口, 颤抖着站了起来,扶着墙一步步向允卿门的方向走去,姚镜流站在他身后, 呆呆地看着他蹒跚的身影,他踩在方才白藏之流过血的血洼里, 每一步挪动的脚步都带着血印。
“季天端”
姚镜流大喝。
“你千辛万苦送白藏之出城, 究竟是要做什么”姚镜流颤声问他。
季天端的脚步停下了。
“我当初给他起名叫藏之, 是随了他的姓了。”
季天端擦了擦嘴角的血,柔柔一笑“白藏, 即为秋天五色归白, 序属归藏。白藏说的, 是秋天。我是在孟秋时节遇见他的, 故而将他的名字改了藏之一字。”
季天端答非所问。
“序属归藏, 藏而珍之。”
“我想让他忘掉我,即便是在没有我的地方, 也能被人珍而藏之的活下去。”
季天端像是呓语一般轻声说着。
“季天端你是浓痰迷了心了我问你为何要这样做”姚镜流抓住他的胳膊疯了似的大喝,他再没了那贵公子般的矜贵与持重, 素来挽的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了一肩, 他就在大街上厉声质问, 如同个崩溃的疯子撒泼一般。
“因为我要救他。”
季天端看向姚镜流, 他沉声一字一句地说着, 眼中没有一丝迷惘或是畏缩。
“我要救他, 我要拯救允卿门里所有的师姐妹我要救广陵城”
话音刚落,姚镜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天端你说的笑话么”姚镜流大笑着,可眼睛里却噙满了泪花。
“你怎不去找个镜子看看自己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允卿门什么都不肯教你允卿门养你,不过就是想养出个废人而已你自己心里是一点数都没有是吗”
姚镜流的声音突然提了八个度。
“你亲娘季疏月就是怕你长大了有能耐了之后为祸她的女弟子们才生生把你教成了个废物仙法你会什么修为你有几成武艺你擅几何你既口出狂言那你又会些什么你会之乎者也会弹琴画画会给人改名儿你想凭着这些去斗景晗诚去斗门外的修士去斗邪魔歪道和手握枪戟的兵痞们”
姚镜流一口气都没喘,指着季天端的鼻子破口大骂他拍着季天端的脸, 又哭又笑,状似疯癫。
围观的路人早就散了,青石砖铺就的街道旁,只有季天端和姚镜流两个人。
季天端静静地看向姚镜流,眼神交接不过一瞬,姚镜流便再撑不住了,伪装的狠戾和暴躁像是假面一样悉数褪,下,他的眼中只剩下恳求和卑微。
“天端,天端我求求你”姚镜流突然软下了口气,他抱住季天端颤声哭劝“你别做傻事,别做傻事行吗广陵城和允卿门在劫难逃我想想办法,想个我们俩能逃出去的办法我们离开这里,去过普通人的生活种种菜养养花我们不要生离死别好不好,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季天端没有反驳,没有说话,可眼神却始终亮如星辰,像一杆烈烈的大旗。
“镜流。”季天端认真地看着姚镜流轻声说“我必要拯救允卿门,可只凭我一个不够,我还需要你来帮我。”
姚镜流听罢,似有什么东西在眼睛里碎了。
“救允卿门帮你”他厉声笑道“我凭什么帮你我又拿什么帮你你是没听说过什么叫大难临头各自飞吗季天端我告诉你真打起来的那一天,我一定第一个跑的远远的跑的你们谁都找不着”
姚镜流信誓旦旦,可季天端却看的清楚,支离破碎的眼神里全是虚张声势。
“呵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听过吗你以为我是什么古道热肠风尘侠义之辈我就是个男婊'子我无情无义谁在乎你那一群师姐妹和广陵城的死活”
姚镜流喊的撕心裂肺,仿佛要一夕之间把他那小心翼翼维护起来的自尊全部摔成碎片。
“镜流。”
季天端直视着姚镜流轻声唤了一声“你一定会帮我。”
姚镜流眼神震颤,他凛眉怒道“季天端你听不懂话么”
“你一定会帮我,我需要二十艘画舫,以及大量夜合香,这两样东西三日之内必要用到,镜流,我只能拜托给你。”
季天端说。
“你”姚镜流气的直爆粗口,他捂着胸口骂道“我上哪儿去给你弄二十艘画舫还有夜合香这是散功用的迷香你知道么还三日内我特娘的诸葛亮转生么我三天内能草船给你借十万支箭”
“你看。”季天端绽出一个笑颜,就像是撒在露水上的花瓣一般“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
姚镜流颤了颤身子,险些涸血而亡。
此时不过是辰时,街上却根本没人,除却街角几个瑟缩的要饭花子,已经再无别人。天空中淡蓝色的结界始终未曾褪去,那层淡蓝色的薄影就如同笼罩在人们心口的一层阴翳。
谁都知道,广陵城即将有大事发生。
要打仗了。
季天端壳子里的曲遥此刻万分懵逼,他根本不知道季天端这小子此刻正想要做什么,中途散魂掉线的那几日,他一定是错过了什么极重要极关键'的事可如今事态已经完全超脱了他想象中的发展杨绵绵惨死,白藏之被陷害后获罪流放出城,允卿门内一片混乱,季源远目前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可明显是在憋大招现在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允卿门绝不可能再对景晗诚放任不理,不日必要和那景晗诚决一死战
那么季天端在谋划什么
他要那二十条画舫又是要做什么运东西还是运人
越接近事情的真相,曲遥就觉得越发头疼,可冥冥之中,混乱的一切又都明晰起来。
季天端再回允卿门时,已是下午。
门内外门弟子已经全部集中到议事正厅内,季天端甫一跨进门槛,便看见了影壁旁立着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念师姐。
那是早在一年前出嫁,如今怀抱着婴儿襁褓的念念姐。
“阿念姐”季天端又惊又喜地唤道,那一瞬间,他短暂地将所有沉重的心绪都抛在了脑后,赶紧跑上前去陈念怀中抱着个不足月的女婴,粉嘟嘟的小脸玉雪可爱,那孩子睫毛很长,随了母亲。孩子此刻已经吃饱了,正安然地睡着。
“太好了阿念姐”季天端看着她怀中的婴孩,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激动的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岳秀秀赶紧上前来扶,一边轻声道“小点声音,可别吵醒她了,这孩子才二十多天。”
“二十多天”季天端抬起头“念念姐,你此刻还没出月”
陈念看向季天端,眼神沉了沉,默默点了点头。她看向门口那棵腊梅树,沉吟许久,泪光逐渐蒙上了眼睛。
陈念、季源远和杨绵绵三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三人里陈念年纪最大,仙法修为也是同辈弟子里仅次于季源远的存在。杨绵绵的死,于陈念而言,便好比失去了手足至亲一般。
季天端这才发现,允卿门正门外,好多已经远在门外的,或是已经嫁娶的允卿门弟子,此刻都立在门外。
“这窈窈姐岑烟姐墨云姐你们你们怎么都回来了”季天端沉声问道。
“天端,你可回来了,允卿门现下马上就要封上护门结界了。”岳秀秀沉声道。
“护门结界”季天端沉声焦急道“为何突然要下结界,可是有大事发生”
“昨日景晗诚派人来报,要允卿门即刻表明态度,投诚他大厦之国。三日之后就是厦国国庆大典,这大典要在广陵城内办,这景晗诚恬不知耻不仅要我们摆明态度投诚,还要我们姐妹在三日之后的大典上献歌献舞”
说到此处,岳秀秀已然气的说不下去了。
“放他奶奶的屁他当姑奶奶们是什么人给他表演唱歌跳舞我给他表演个上香哭坟奠他八辈子祖宗”供花筑性情刚烈的苏景明气的张口大骂。
“师姐”季天端凛了眉头劝阻“那景晗诚素来小心谨慎,若他如此羞辱挑衅于我们,必是有诈我们不能贸然出击,必须小心啊”
“来不及了,门主在六个时辰前,下了斩春令。”岳秀秀沉声道“斩春令只有在允卿门生死攸关之时才会下达凡我允卿门弟子,无论外门内门、婚姻嫁娶,或是远在他乡,接到此令弟子,必须即刻启程快马加鞭回到门内,与本门弟子同生共死,共御外敌。”
季天端登时大骇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源远师姐要干什么”
“背水一战去给绵绵报仇”
陈念说这话时,声音已然沙哑。
“我身为允卿门外门弟子,即便已经嫁人,断不能容我手足姐妹遭此屠戮戕害。”陈念颤声道“今日我抱着女儿来,也是希望,若我日后战死,诸位姐妹能给她找一个容身之所,她还没有取名字”
“不,阿念姐”季天端颤抖着拉住她的胳膊“你的孩子还这样小,绝不能没有母亲”
“我是母亲,可我更是允卿门的弟子”
一向柔和婉约的陈念一把打开季天端的手,眼中迸射出极冷厉的光芒。
允卿门外门瞬间一片仙器嗡鸣之声。
“三日之后,去找景晗诚那狗贼算账叫他血债血偿”岳秀秀低喝。
“我们连自己的姐妹和百姓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底气自居仙门正派”
季天端看着眼前的姑娘们,脑中突然一阵锐利的疼痛他痛苦地蹲下身子,眼前再一次浮现出尸山血海来。
景晗诚敢如此挑衅,势必已经胜券在握。眼下已经不再将允卿门放在眼里了。
季源远散下斩春令,便是已经下定了要带着全数允卿门弟子一起,玉石俱焚背水一战的决心
允卿门本就分为内外两门弟子,擅长仙法可以御敌杀贼的只有外门弟子而内门弟子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况且对方乌枢刹罗手段凶险难测,季源远倾尽全门之力,是根本就没想过保全自身,这已然是釜底抽薪了
“我要见源远师姐”季天端咬牙颤声喝道。
“你要见我做什么”
背后,一个毫无感情平静的像是死去的声音响了起来。
季天端回过头,看向那双全无生息的眼睛,不知为何,眼泪“刷”地一下便落了下来。
“师姐”季天端一把抱住她“我知道绵绵姐走了之后你痛不欲生可你如今这样倾尽全门之力出击,你考虑过内门的师姐吗你考虑过不会仙法的师妹们吗她们怎么办一旦战况有变,允卿门失守,结界被攻破这些师姐妹的下场你有想过吗源远姐”
“她们都会和绵绵姐一样啊”
“你话说完了”
季源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季天端愣神的空档,季源远伸出手指已然戳中了季天端两处大穴,将他定在原地。
“要走的师姐妹可以即刻就走,要留的便和我去内门商量战术。”季源远拨开季天端,面无表情地看着朱门外已然集齐的允卿门弟子们道“去留自便,允卿门绝不强迫。”
大门外,斩春令集结的百十名允卿门弟子并无一人退出,季天端便眼睁睁看着,那些女子们纷纷跟着季源远进了允卿门大门。
季天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只听得他身后的季源远轻声下令道“把他关起来,三日之后我自有安排,这几日别让他出来了。”
岳秀秀听罢,长叹一声。
于此同时,广陵城郊毡帐内,乌枢刹罗拿着新炼就的法器来景晗诚处邀功。
“陛下,一切已经准备妥当,这人骨杵已经炼成,用此杵作法,便可将允卿门的护门结界彻底撕裂那些女子一个都逃不出你的手心接下来,就等着三日后那允卿门的弟子们拒不归降,自投罗网到时候您就可以名正言顺坐收允卿门了”
“好国师等的便是你这一句话”
景晗诚抬起头,看向广陵的天空。
“要变天了。”景晗诚轻声说“我等了这么久,广陵终于要真正的归顺于我了。”
苍穹之上,阴云密布。黝黑的云层之间酝酿着激烈的雷暴与雷霆。
已被押运出城的白藏之心口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周围是一片衰草野甸,四野的草丛里,似有什么东西在蛰伏酝酿着。
那是大战前最后的长夜。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正面刚老妖精了激动搓手
虽然但是,这段马上完了感谢在20210106 23:49:5120210111 02:3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衫白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