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之已在牢室内呆了三日。
三日之内, 白藏之水米未进,只躺在一草垛上任自己自生自灭。他身上伤痕累累,手指也早已发脓溃烂, 然而他似乎感受不到痛楚一般。
那具躯壳已经麻木了。
季天端为了保住姚镜流竟生生颠倒黑白用他抵命如今此案告落,罪状已签下指印, 白藏之杀人偿命已是必然。
姚镜流那条人命, 已然是用白藏之的命换了。只不过是炮烙或是车裂, 那是要看最终的判决状子了。
季天端季天端这三日来,他脑海里全是季天端的影子, 可白藏之依旧不恨他。
或者说, 是无法恨他。
即便已经沦落到了如斯境地, 白藏之脑中想的依旧是季天端。他吃晌饭了么他换衣了么他每日的药按方子准时服了么
他会来看自己一眼么
即便壳子里的灵魂并不属于白藏之, 而是澹台莲。可他此刻早已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谁了, 那些让白藏之生不如死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一切疼痛来的如此强烈,却又如此熟稔。无论是在生魂驻, 或是遥不可及的经年前,再或是现实里, 这样的疼痛他都经历过。
迷蒙之中, 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白藏之以为那是幻听, 他颤了颤眼皮, 牢房大门“吱呀”一声拉开, 在模糊的视线里, 一双月白色藕丝步云长靴出现在牢门外的玄青砖地上
“天”
白藏之猛地支起身子,用支离破碎的嗓子唤出那个名字,可在看清那道影子时,白藏之僵在了原地。
来者是姚镜流。
“咯哒”一声,一个朱漆的食盒子放在面前。
“我此来, 是来想你道歉的。”姚镜流弯下身子,两缕额发垂至白狐裘的系带上。
“这一遭,的确是你替我承下的罪。我也欠你这一条命,可如今状书已下,况且人证物证也已坐实。无论如何,我都会尽最大努力让这判决轻一些”
“让我死。”
白藏之别过头,用沙哑的声音颤声说道。
“死生有命,若阎王爷不肯收你,你也死不了。”姚镜流打开食盒,拿出温在盒子里最底下的那坛酒。
“我只希望你不要恨他。”姚镜流微挑凤目轻声道“毕竟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因为爱我。天端于你并非没有感情,只是两厢取舍下才将你抛弃的,他不来看你,也是心中有愧于你,你若要恨,便恨我罢了。”
那一瞬间,白藏之胸口有什么东西碎了。这一句话,无非就是在他那颗早已经碎成齑粉的心脏上又踩了一脚。
姚镜流在牢门外整理着食盒子,动作优雅至极,那一瞬间白藏之只觉得他高高在上的姚镜流仿佛是只立在有万丈阳光山巅的白鹭,他俯瞰着自己,如同俯瞰一条卑微而丑陋的虫子。
姚镜流一边说话,一边微微侧过身子斟酒,他本就俊美无俦,那一幕更是美的不像话,青葱般的手指执起酒杯,似有春水秋露之姿容,若不是白藏之和他有过节许是白藏之自己也会动心吧。
所以天端又怎么会不喜欢这么漂亮的人呢
有酒液微微洒出,在地上的低洼处凝成一滩。白藏之向那滩酒液里微微移了移眼睛,之后嘴角扬起了一丝带着讥诮的苦笑。
真丑啊。
他可真丑啊。
水镜里的那张脸早已憔悴的不辨人形,他眼窝如今深深凹陷,眼睛又是不被汉人所喜的碧蓝色,颌骨下生出一圈青色的胡茬,而那早在出生之时就被生母毁掉的半张脸,看起来更像厉鬼妖魔一般。
这样的自己,又哪里配得上天端呢
他为喜欢的人辩护,他想保护自己喜欢的人,这理所应当。
想来也是可笑,当时自己天真地和姚镜流争风吃醋的那会子,季天端势必早已经是为难至极了吧。
真可笑,白藏之心想,他这一生从出生便不被祝福,生母也因他而自觉屈辱,跳井自尽。这样不干不净的存在,却异想天开,萌生出相与允卿门少门主厮守终生的心思来
这不是世间最大的玩笑么
“喝吧,这酒”
姚镜流还未说完,便听见“啪”的一声,酒杯被打碎在地,昏黄的酒液溅了出来姚镜流一惊,竟没想到白藏之还有这样的能耐。
“滚。”白藏之冷笑“带着你的吃的和你的酒,滚。”
“呵。”姚镜流冷笑一声,掏出绢帕擦了擦袖间溅落的酒液,理了理额前长发冷笑道“话还未说完呢,着急什么呢白大将军”
“这酒是他当年加冠在允卿门时酿的,这些吃食也是他亲手做的。”
话音刚落,白藏之的表情瞬间凝滞。
姚镜流站起身,转身想要离去,却发现身后传来接连不断的铁链摩擦声。
姚镜流回过头去,瞳孔有一瞬间的愣怔。
但见匍匐在地上的白藏之,颤颤巍巍伸出手,一点一点将那些破掉的瓷片捡回来拢在一起他身形早已不稳,瓷片在他手心划下一道道血痕,可他毫不在乎,白藏之就那样,低着头,一点一点拢那些打碎的瓷片。
“呵。”姚镜流看着这一幕,轻叹一声“白藏之,你可真卑微,我就算是死,也断不会做到这样。”
他眼中的神情本该是居高临下与洋洋得意的,可那一瞬间,他眼中的情绪并不是这些。
白藏之没有看见,那青年眼中,全是不甘、嫉妒与艳羡。
便是这般情景,又过了三日,三日之后判决终于下了,只是不是死刑,而是流放。
因失手杀人,白藏之被判逐出广陵,终身不得再回广陵城,本月十五便要流放北州。
那孙公子家对这个判决十分不满,数次上奏然而却也没有翻案,此事便这般没了下文。
可白藏之的心中并没有任何波澜,如今于他而言,是生是死都没有太大差别,死了反倒是解脱。
终于,捱到了押运那日。
十五这天,广陵城街上早早站满了人。
那些人皆是孙府雇来的,那孙府几次翻案未果,又不甘心白藏之被留了一条命,故而雇了几十个带着烂菜叶和臭鸡蛋的地痞流氓,抓住最后一点机会对白藏之进行最后的羞辱。
寅时天刚擦亮,咕噜噜的声音自城北传来,一辆囚车出现在小路尽头,囚车里的人即便是铐着枷锁,可杀气依旧不减,他低垂着头,侧脸上并没有任何遮盖物,蜿蜒而恐怖的伤疤就那样彻彻底底地暴露在空气中,碧色的双瞳如同鬼魅一般,即便是被缚在囚车里,依旧给人一种肃杀狠戾之感。
一时间,在极低沉恐怖的气压笼罩下,那群拿着鸡蛋菜叶的地痞流氓竟吓得不敢动弹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了鸡蛋出去,一只腥咸的鸡蛋砸在白藏之的脑后,可他甚至连动都未动一下,像是尊山岳一般沉默。
于是施暴者们便有了勇气。
“不人不鬼的东西滚出广陵”一个小流氓扔着菜叶大喊。
“将这种祸害养在广陵城里不怕出事么”
“这鬼东西瞧着倒是身强力壮的,那允卿门里可是一群女仙嘿嘿”
“不是,我怎么听说这人是喜欢上了允卿门的少爷呢和那少爷始终都不清不楚的,说是好龙阳这一口呢”
“啧,长得这么吓人,玩的却这样野”
各种不入流的低俗言语,便如同瘟疫一样开始在路两旁的人群中横行而起。可白藏之却是自始自终连动都未动。
可是突然,一切便如同静止了一般,一切喧哗和嘈杂戛然而止。
囚车前,一道雪青色的身影立在了那里。
白藏之抬起眼睛,目所能及的发髻上,是一朵略略蔫掉的剑兰。
白藏之终于有了动作,他勉强甩掉那些菜叶,囚车前,立着的是季天端。
那是白藏之最心爱的,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小公子。
“藏之”季天端的眼中全是血丝,他抿了抿唇,半晌不语。
“天端,我就要走了。”
“谢谢你送我。”
白藏之看着季天端,死水般的眼神里微微泛起一点涟漪,狼狈的脸上却生着最纯净的眼睛,那碧蓝色的瞳孔如同最纯粹最清冽的湖泊一般,白藏之看着季天端,干裂的带着血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来。
季天端看向白藏之那早已溃烂发脓的手指和浑身的伤口,颤了颤身子,别过了眼睛。
“能在走前见一面你,我也算是无憾了。”白藏之轻声说着,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恨,没有怨愤,甚至没有一点失望,那声音平静的就像是最亲密的人在进行着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告别。
“还记得当初元宵灯会那日你我二人听的戏么”白藏之轻声说道“洞庭湖刘毅传书和沙门岛张生煮海”
“天端,你要记得,你喜欢的一切,我都会为你拿到,就像煮海的张生和屠龙的柳毅你喜欢东西、你喜欢的一切或是你喜欢的人亦是如此天端,我只想你开心,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了。”
季天端颤了颤身子,仓皇地抬头看着天空,似乎努力下咽着什么东西一般。
“只是从现在开始,我便再护不了你了,天端。”
“你自己,切要保重己身,切要珍而重之。”
白藏之咽下一口血,他从小到大似乎从未说过这么多话,这是他说话说的最多的一次。他颤了颤,苦笑道“就算你不是一个人,你身边有姚镜流,可我总觉得他照顾不好你”
白藏之再说不下去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自他残破肮脏的侧脸流淌而下,一颗一颗如同滚烫的火星,砸在龟裂的土地上。
“因为他没有我这么喜欢你。”
白藏之直视着季天端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曾经不可分割的两个人,终究还是隔却了海角天涯。
“天端他哪里有我这样喜欢你”
因为太过喜欢
连恨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一声突如其来的鞭子声在耳畔炸裂开来白藏之背上瞬间便多了一道淋漓的血痕沉闷的鞭子声将那低沉的啜泣打断,这是押送的狱卒在催。
囚车缓缓驶向城门外,白藏之和季天端便在那一瞬间擦肩而过,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似乎全城都寂静了下来,道路两旁原本嘈杂的议论和龌蹉的私语全都岑寂下去。
广陵的街道,似乎从未这样安静过。
那句“喜欢你”,让整个世界都万籁俱寂。
季天端两脚生根般立在原地,终于在那囚车走远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紧接着“哇”地一口血呕了出来
“藏之藏之”
他眼前早已是漆黑一片,季天端死死咬紧嘴唇,右手如同鹰爪般抠在胸口处,为着不让这呼唤溢出来。
曲遥只觉得灵魂像是撕裂一般的疼。
“天端季天端”
姚镜流扒开人群,跑到他身前,一把扶住他,却是还没等姚镜流问,季天端已经开口了。
“藏之走了吗”
季天端一把握住姚镜流的胳膊,颤抖着问道。
“季天端你究竟要做什么”姚镜流咬牙切齿哆嗦着问道“我只是个偶然是吗就算不是为了我,你也会陷害他入狱对不对”
“因为如今,唯一能名正言顺出了这广陵城的,只有罪犯一种身份对不对”
季天端不语。
“所以我是什么”几近疯癫的姚镜流质问“而你费尽心力让白藏之出城,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最近寒流冻死了,老家这边温度已经零下二十了注意保暖啊诸位感谢在20201231 13:11:3320210106 23:4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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